钟宇修起身,把她手中的文件拿过来,在床上放了一封信,便离开了病房。
鹿鸣手中空了,却没有觉察到,一直保持着拿文件的姿势,呆愣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男人脸上没什么血色,但依然英俊非凡,下巴很干净,胡须是她今天早上出门前给他刮过的。
这张脸,这个人,真的要彻底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吗?
鹿鸣浑身无力,趴在床上,抓住他的手。
“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是该继续坚持我的想法,还是遵循你的意愿?”
这一刻,鹿鸣前所未有的绝望,恐慌,孤独,无助,彷徨,这种感觉,比死还难受。
可她能死吗?
她脑海里闪过那两张白白胖胖、可爱的小脸蛋,耳边仿佛响起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的哭声。
“你曾经说过,所有的选择你来做,后果你来承担,可现在,你把最艰难、最痛苦的选择摆在了我面前,你自己却静默不语。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夜色降落下来,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外面路灯,透过窗户射进来一点微弱的光。
鹿鸣就这样趴着,睁着眼睛,重复讲述着那些事情,时断时续,一直到天亮。
晨曦初露。
没有奇迹发生,他依然没有醒过来,哪怕像他父亲那样,突然醒过来,对她讲几句话也没有。
鹿鸣视线落在旁边的那封信上,坐起来,把信打开:
我的林间鹿,
你还在等我吗?
火越来越大,像火车在背上驰骋,却迟迟不开走。
明明有火,我却看不清,像在黑暗中。
周围的的空气很烫,温度太高,
眼睛睁开久了会痛,但我不能闭着。
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你看到这些话的时候,一定很难过。
想到你会难过,我就很难受。
心里难受,比身体被火烘烤的难受更难熬。
我已经让你难过了一年,
为了我,不要再难过下去了好不好?
是人都会死,用力活过、用心爱过的人,不会惧怕死亡。
我们的身体曾合二为一,我们的嘴里有彼此的味道。
我早已把这些铭刻在了骨头上,火是烧不毁的。
我知道你也是这种感觉,想忘也忘不掉,因为你就是我的那根骨头。
我不强求你马上忘掉我,那一定是锥心刺骨般的痛。
人有一颗心脏,两个心房。
我们可以同时拥有两座精神家园,左心房小森林,右心房大海洋。
小森林安放快乐,每种下一颗快乐的种子,都要精心栽培,让其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日积月累,就成了大森林。
大海洋装载痛苦,海会枯,石也会烂,再大的痛苦,都不过沧海一粟,终究会随风而逝。
想起我,如果你是快乐,在你左心房小森林里辟一个角落给我就够了,这样你和我仍然拥有一座小森林,并且是永恒的;如果是痛苦的,请务必把关于我的一切扔进大海洋,让海水冲走。
现实生活中,许你一座小森林的人,一定是陪伴你一生的人。
我没有资格了。
为了苏铁和银杉,为了我,你必须和我告别。
不说再见,也没有来生。
能在今生守护过你,我已经很富足。
……
后面的字迹已经无法辨认,鹿鸣眼泪也已经流干了,许久,把信收了起来。
如往常一样,她给他洗脸,洗手,刮胡须,擦拭身体,换衣服。
忙完以后,她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沉睡的男人,眼珠不敢眨一下。
她把眼睛当成相机,想把他现在的样子照下来,存在心里,最后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迅速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周笛打来电话,《大鹏和小呦》今天在玉仑河市区最大的电影院点映,森警大队的人很多都去了,问她要不要去。
因为她的情况,电影后期的宣传,制片方没有要求她参加,都是周笛代她在忙。
鹿鸣一开始不打算去,可挂了电话之后,她突然感觉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忙。她不敢留在医院里,生怕会突然改变主意。
苏铁和银杉一个星期前被钟宇修送到北京去了,鹿晓茸虽然还是不和她说话,但没有像之前那样,不让北川河跟她联系,也没有禁止他帮忙照看两个宝宝。
鹿鸣想起来眼睛就火辣辣的疼,她依然不后悔她的选择,可她终于能理解鹿晓茸的做法了,她现在这样,她肯定也是难过的。
如果她一直这么耗下去,身边的人都要陪着她痛苦,她怎么能这么自私?
整理完心情,鹿鸣开车去了市区的电影院,想看看自己导演的作品最终呈现的样子。
到了电影院,她找了个座位坐下来,电影很快开始。
大屏幕上。
昆仑山雪山高原,荒漠林。
一只小鹿被一只雪豹追着,一瘸一拐地往前跑,雪豹走路也不正常,一只脚不能着地。
“可恶的大坏蛋,能不能不要追我了?我那么瘦,不好吃的,骨头一定会戳你喉咙呀。”
给小鹿配音的女演员是徐娜,她现在已经是国内当红的一线艺人,零片酬为小呦配音。
戒烟以后,她的声音已经不那么沙哑,有点低沉,像管弦乐器乐器低音区域的音调。
这样的声音表现的可爱,不会让人感觉幼稚做作,反而有一种特别的质感,更能拨动人的心弦,惹人怜爱。
鹿鸣旁边有个空位,坐下来一个人,似乎看了她一眼,光线很暗,她没留意,视线依然紧盯着大屏幕。
雪豹的脚步慢了下来,低头,又抬头:“我不叫坏蛋,我有名字,我叫大鹏。我是昆仑山的王,雪域高原之王。”
给雪豹配音的男演员不是很出名,但声音浑厚,像劲风一样有力,能听出一种王者的霸气,很像靳枫的声音。
“大鹏哥哥,我叫小呦。我会吟诗哦,《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小呦摇头晃脑的吟着诗,电影院里传来低低的笑声,也有人惊呼,小呦脚下多了一滩水。
坐在她旁边的人,低声说道:“不是尿失禁吗?听不得吟诗,一听就湿?”
屏幕上,大鹏趴下来,用嘲讽的声音说道:“你果真一吟就湿啊,小诗人,不对,小湿鹿。你尿失禁吗?”
电影院里的人轰然大笑,有人笑得弯下了腰,有人抹眼泪。
小呦低头看脚下,许久,才抬头,用一双泪汪汪的鹿眼看着大鹏。
“瞧你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就是开个玩笑。生活那么苦,整天被盗猎者追,还不知道哪天就成了人类的盘中餐。开个玩笑,乐一乐,也不行吗?”
小呦看起来很伤心,开始低声抽泣,很快嚎啕大哭。
大鹏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小呦往后退一步,显然怕他,他只能停下。
“你哭什么呀?眼泪很宝贵的,发生森林火灾的时候,缺水,连眼泪的水都是宝贵的。”大鹏极力安慰她。
鹿鸣听到这熟悉的说话口吻,眼泪哗啦滚下来,又想起了那个正躺在医院里的男人。
他现在怎么样了?她不留在医院陪着他,却在这里,是不是很不应该?
可如果她留在医院,让她看着钟宇修给他停药,她做不到。
屏幕上,小呦哭了许久才停下来,低声说道:
“我可能真的是尿失禁。我的脚被盗猎夹夹住了,爸爸妈妈救了我,结果都被抓走了。后来,我就老是控制不住尿尿……”
大鹏看着小呦可怜兮兮的样子,说不出话来,又趴了下来。
小呦也趴了下来。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他们似乎都很渴,仰头,张开嘴,接雨水喝。
此后,小呦和大鹏在荒漠林里住下来,给彼此疗伤,一起找食物,偶尔也会吵架。
一吵架,大鹏就说:“小湿鹿,你是不是欠操作?信不信我吃了你?”
小呦知道他不会吃她,但还是害怕,每次都搬出她的拿手武器:
哭!
大鹏骂她是小哭包,小怂包,骂完以后又来安慰她,还给她找食物,忙起来就忘了为什么跟她吵架了。
不久,大鹏带着小呦去昆仑山玩,说上面的风景很漂亮。
哪知道,在昆仑山又遇见了盗猎者,为了救小呦,大鹏朝盗猎者扑过去,一起掉下了悬崖,掉下去之前,让小呦离开昆仑山,再去找一片森林,保护好自己。
小呦想要跳下去,却又害怕,在悬崖前来回徘徊,大哭不止。
她一哭,电影院里很多人也哭了。
小呦伤心欲绝,但还是按照大鹏说的,去附近找森林。结果,找啊找,怎么也找不到,她发现很多森林不是被偷伐的人砍光了,就是被火烧毁了。
小呦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有一天实在太累了,晕倒在路上,被一个护林员救了,把她带到了一个叫玉仑河的地方,他住的地方叫小森林,她特别喜欢,住了很久。
玉仑河的森林保护得很好,风景很漂亮,小呦决定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