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康老俩口牙口不好,尝鲜地吃了一块,感慨道:“好吃是好吃,可太费糖了。就你大手大脚地拿白糖熬红苕,一般人家连红苕疙瘩汤都不舍得放糖。幸好二狗子那帮孩子没来,要是来了,一个个回头往家里一说,全大队都知道咱家出了个败家徒弟……”
“光是背后嘀咕几句也就算了,怕就怕你那个拎不清的阿奶,又该借着这由头上门来闹了。”张奶奶看俩孩子津津有味地吃拔丝红苕,肉痛稍稍好了些,转而说起老舒家的糟心事,“那老太婆没能在你头上捞到点好处,这不,把主意打到了你那堂妹头上,迫不及待地把亲事定下来了。”
“啊?”清苓讶然不已,“彩云过年才十二吧?”
“可不是,对方是城南乡下的,家里劳动力多,这不下聘日子还没定,先挑了两担粮过来,你阿奶笑得合不拢嘴,连说这门亲事好。好啥呀好!男方是个酒葫芦,一喝酒就打人,先后打死了两任媳妇,过年都二十七了,足能当你堂妹的爹了。方圆百里谁愿意把闺女嫁给他?也就你阿奶,眼皮子浅,除了捞到手的好处,别的啥也看不见。可怜你那堂妹,要嫁个年龄大她一轮多、还是个暴脾气的男人,以后日子怕是苦咯……”
清苓震惊了。
一直都知道舒老太重男轻女,却没想到对亲孙女轻贱到这个程度——居然要把舒彩云嫁给一个打死过两任媳妇的酒葫芦。
这和卖孙女有啥分别?
“打死了媳妇,都不用坐牢吗?”清苓想到这一茬,“闹出了人命,还能逍遥法外?”
“打死媳妇是知情人说给你向二婶听的。”张奶奶压着嗓门说道,“城南那边对外瞒得紧着咧。第一任死在夏天,说是晚上吃西瓜没点灯、踩到西瓜皮摔了一跤,后脑着地摔死的;第二任死在冬天,说是去河埠头凿冰块洗衣裳,不小心滑了一跤,脑袋磕在石阶上,一命呜呼……可纸包不住火,要不是那家的老爷子是生产队大队长、大伯是革委会委员,又选择保大舍小——连夜赔了亲家不少钱和粮,暗戳戳地把这事压了下去,否则还不定怎么闹呢……”
这年头就是这样,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只要娘家那边没人闹,夫家这边,伤也好、死也好,都以家务事敷衍了事。这就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倘若换成死的是男人,男方家不定怎么磋磨女方呢。
“前两任媳妇都一个村的,这回往外寻摸,还不是因为同村的没人敢嫁了。你奶明知这些,还把孙女往火坑里推。旁人劝她也不听,说什么又不是马上嫁,先定亲,然后搬到夫家适应适应,等满十六了再结婚。还说要真是个暴脾气,到时候不结就是了……你说这话傻不傻?都住到未婚夫家去了还能不结婚?回来谁还肯娶她呀?这不跟童养媳一样的么,你奶真是个老糊涂……”
“小叔知道这事吗?”清苓蓦地想起还被关在牛棚反省的舒建强,好歹他才是舒彩云的爹,婚姻大事,父母命、媒妁言,只要父母还在,做主的就不该是舒老太。
“这倒不清楚。”张奶奶摇摇头,“我也是听你二婶子说的。”
清苓想了想,起身道:“我去找书记,想办法跟小叔碰个面,知会他一声。”尽管很讨厌老舒家的人,但既然知道了,做不到袖手旁观。
若真像传闻说的,对方是个酒葫芦、酒劲上头就要打媳妇,打死打伤都不管。嫁给这样的男人,和嫁个死神有啥分别?
但凡舒建强有点人性、有点身为父亲的责任,便不该放任这个事发生。
可若是跟舒老太持一样的态度,只能叹舒彩云投错了胎、生在这样一个丝毫不为她着想的家庭。
清苓三两口扒完饭,拿了个浅口洋碗装了几块拔丝红苕,装竹篮里,等李苍竹吃完饭,送他回家,并叮嘱别把今儿听到的事往外说。
李苍竹抱着俩母鸡,懂事地点点头:“芳姨放心,我不会说的,连我娘都不告诉。”
“乖孩子!”
还没走出近山坳,看到李寡妇急匆匆地迎面走来。
“娘!”李苍竹跑上前,“娘你怎么来了?”
“你这孩子,都这个点了还不回家,急死我了!”李寡妇训了他一顿,继而向清苓致歉,“妹子,这孩子一大早说你今儿休息,愣是要抱着俩母鸡去找你,我今儿要下地,没工夫管他,就由着他去了,没吵着你吧?”
“没有,苍竹很乖。”清苓说着,将盖着黑布的竹篮挎进李寡妇胳膊,“这是我做的点心,给嫂子尝个鲜。回头让苍竹把篮子捎还给我就成。既然嫂子来接了,我就不跟着去了。”
李寡妇不知道篮子里装的是什么,还道是家家都会做的花卷、馒头,再不然就是裹了馅儿的玉米饼,笑着道过谢,想着赶明让苍竹也捎些自己的拿手点心做回礼。
她别的不成,捏点心倒是一把好手。谁家结婚、生子做喜饼、捏满月果需要找人帮忙,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等分了钱,娘去县城买点白面,给你芳姨做两篮喜饼。”李寡妇打定主意。白面虽贵,还能贵过救命之人?
到家后,掀开篮上的黑布,被洋碗里几块金黄灿灿的精致甜点惊到了。
“娘,这是给你吃的,快吃吧!味道可好了!芳姨放了很多糖在里头,太奶奶肉痛地说了她一遍又一遍……”李苍竹叽叽喳喳地汇报。
李寡妇拿筷子夹到嘴里尝了一小口,浓郁的香甜味,充斥鼻尖、口腔,让她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往肚里咽。
第183章 跑了
“你芳姨咋想到做这么精贵的点心?别不是专门做给你吃的吧?”李寡妇不由问。
“我和狗子哥帮姨把熟柿子摘下来,这样就不会掉下来砸到头了……呀!我把我那份柿子落在太奶奶家了。”李苍竹懊恼地说,随即又释然不少,“没事,就当是我孝敬太奶奶和芳姨的。可惜娘你没能尝到,那柿子可甜了……”
“娘没关系,你吃了告诉我味道也是一样的……”
娘俩坐在桌边,一个吃饭,一个叽叽喳喳地汇报一上午的战绩……
那厢,清苓小跑着来到书记家,俩口子刚吃完饭,正坐着唠嗑,听清苓把事情一说,书记拍桌而起:“舒家那老太太真当越老越拎不清!拿亲孙女当仇人看哪。走!我跟你一起去找建强。”
领着清苓去了牛棚。
牛棚里不仅关着舒建强,还关着刘继红,一个住朝东的屋子,一个住朝西的屋子,中间一道篱笆墙隔开,好似两座独立的小院,门上又悬着锁,倒是没传出什么腌臜话。
书记领着清苓直接去了舒建强住的屋子,门锁一卸,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书记狠狠抽了一下嘴,指着屋里的舒建强骂道:“多久没清理夜香桶了?这天气就臭气熏天的,到夏天咋整?”
“不是说春耕就将俺放出去的吗?”舒建强一听急了。才关多久啊,媳妇就跑了,再关下去,孩子要不认他这个爹了。自认这段时间还算修身养性,咋还要继续关他?
“俺错了书记!俺真的知道错了!”舒建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您大人有大量,早点放俺出去吧。俺家老的老、小的小,都不是挣工分的料啊……”
“你也知道小的小,你闺女彩云今年才十一岁,就被你老娘定下亲了,这事你知道不?”书记实在受不了屋里的臭气,干脆就在门口开门见山。
舒建强显然不知情,呆滞半晌,讷讷地说:“那估计是对方条件不错,俺娘肯定也是为她好……”
“你!”书记恨铁不成钢,指着舒建强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
这时,牛棚外传来向二叔气喘吁吁的喊声:“书记!不好了!建强家的闺女带着家里的户口簿跑了!”
“啥!”
在场的人异口同声。
“你说谁跑了?”舒建强一脸的不敢置信。
“你、你闺女。”向二叔呼吸还没平稳,喘着大气说了事情经过,“你娘哭嚎着跑到公社,说家里被翻得一塌糊涂,大衣橱被撬,小抽屉里的户口簿、粮票、肉票、布票还有手帕包着的一沓毛票统统不见了。起初以为是小偷,听宝贵那孩子说,是他姐,也就是彩云干的。偷了家里的东西跑没了影,倒是有人看到她往码头方向跑,这会儿兴许已经坐船离开了。”
“死丫头!”舒建强砰地揍了一拳门板,门板摇摇欲坠了片刻后,轰然倒了下来。
书记等人齐抽嘴,无奈地摆摆手,说:“算了,你提前出来吧。”
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继续关着难免让人觉得不近人情。
清苓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舒彩云胆子真够大的,手法也够绝。才十一岁,就敢捏着家中全部财产离家出走了,简直比当年的向刚还疯狂。
向刚好歹是个男子,家里亲人都没了,随便收拾一个包袱就能闯天涯。舒彩云一个姑娘家,抗议长辈安排的亲事,也不该是这样破罐子破摔的做法。
且不说路上危不危险、会不会出事,就说谋生吧,农村户口在城镇是找不到工作的,工厂就那么几所,安顿城镇户口的居民都来不及,谁来管你个乡下妹子。唯一的用处,大概能证明她不是特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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