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黯,因为这次出行没有带着军事任务,所以一切从简,车用的都是私家车,汽车停进停车场里,只能从车牌上的颜色寻找到来自军区的标识。
酒店的男经理在大厅里接待,笑盈盈地,像是许久没见过客人似的,他抬了抬细边眼镜,戴着一双白手套,极度客气地给一行人办理着入住。
“先生,一共十一个单间,一个双间。”
周觉山正坐在沙发上喝茶,嗯了一声。经理又拿来一摞门卡,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让汤文去分。
汤文利落地接过,往自己裤兜里先揣了一张,随后将剩余的门卡呈扇形摊开,露出门卡斜角上的门牌号,让其余的士兵们自愿去挑。约莫一分钟后,最后一张门卡才摆在了周觉山的面前。
周觉山没什么反应,就任他那么放着。
在思却留意到,门卡号显示的是那个唯一的双人间。
她脸颊骤红,说不出的羞赧,她拿眼角余光往四处看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心里有鬼还是怎样,她总觉得那些住单人间的士兵看向她和周觉山的眼神里带着那么一点点不怀好意……就像是认定了她跟他会做一些羞于启齿的事儿。
以前,是没那个条件……
穷山僻壤里,物资紧缺,人家十几个士兵挤一个帐篷,她哪好意思再开口说自己要单独住一间。
现在,似乎就已经没有必要再跟周觉山住在一起……毕竟前一阵儿,他好像还刻意躲过她呢。
在思想了想,鼓足了勇气,才红着脸,凑到了周觉山的身边。
那个……
“我也想住单间……”她眨眨眼,故意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周觉山看她一眼,眼里略带诧异,不过似乎也没有生气或恼怒,只是用询问的语气问道,“确定?”
“嗯。”
周觉山打了个响指,招呼汤文过来。
汤文正在核对行李,抹了一下额头,快步过来。
周觉山放下茶杯,“把你的房卡给我。”
汤文立刻翻出,周觉山两指夹过那张房卡,给在思看看,“这个可以?”
是一个单人间没错。
在思兴奋,眼前一亮。“嗯!”
周觉山将两张房卡都递给了汤文,一张是他原本的双人间的,另一张是汤文的单人间的。“今晚你住双人那间,我跟在思住单人间。”
汤文:“哎,好嘞!”
在思眨眨眼。
……
???
!!!
周觉山笑着看她。“还有什么问题吗?”
在思扁扁嘴,委屈地低头。“没了。”
第三十四章
夜晚, 星芒熠熠闪烁, 风声如痴如醉。一轮圆月从东边的地平线攀爬上来, 须臾间,悠然的夜色犹如一壶浓稠的墨水,晕染了天际, 沏散了香气。
汤文还真的给周觉山换了一个单间。只不过他没敢真换成他的,而是悄摸摸的换成了这家酒店风景最好环境最优渥的一间。
酒店顶层。柔和顺畅的晚风轻拂着清浅的窗帘,半透明的纱幔被人微微地撩起一角。
在思穿过落地窗,走进一处宽敞的露天花园, 再向前, 视野开阔, 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
万家灯火, 车水马龙……
东南亚的城市大多分布在沿海地区和沿河地区, 少不了广袤的森林与丰富的水源, 东枝市亦然, 海芽湖的一条支流从不远处的桥梁下蜿蜒而过,流水潺潺, 水面波光粼粼……
好美,更是久违了的和平。
在思缓缓地闭眼,踮起脚尖,两手扶着护栏,享受着这片晚风带来的宁静与怡然。
两条结实的手臂从后面环住了她,在思睁眼,微微地侧头去看, 身后的男人将下巴搭在了她的头顶。
周觉山刚从浴室出来,没穿上衣,短发还湿漉漉的,常年在军队的生活让他失去了穿短裤的习惯,在思微微地垂下眼睫,注意到了他腿上的长裤,裤管规规矩矩,连皮带都扎得紧绷绷的。
她眼波微动,仰头望他。
“有事儿?”
周觉山轻笑着摇头。他将她抱得更紧一点,大臂用力地向内侧收缩,低头,将整张脸埋进了在思的颈窝。
她身上的味道很舒服,让人很有归属感,在思被他手臂箍得好疼,忍不住拍了拍他的手臂,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才放开她。
“没什么。只是太久没过过这种日子了。”
他站到她身旁,两手握着铁色的护栏,眺望着眼前的山河湖海。对他来说,这样的每一帧每一秒都太过弥足珍贵。和平,永远都是一种相对的存在。
东枝市是掸邦的首府,哪怕边界地带的人民已经怨声载道、叫苦不迭,全邦的财富依然会不停地涌向这里,东枝市依旧会是一片歌舞升平。
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棵树,甚至于是下水管道里的一粒毫不起眼的螺丝钉,都是用边界几十万将士的生死安危与忠诚鲜血换回来的。
有人说,军人生来就是要保家卫国。只可惜他出生的时候其实还不是个军人。
周觉山自认自己不是个圣人,在他眼里,他骨子里就俗不可耐,糙、路子野,能动脑筋绝不硬上,花花肠子能绕梁三圈。小时候满岁抓周,他父亲让他选当兵还是土匪,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土匪并且死死抓着不放,据老一辈人讲述,他父亲气得想拿鞭子抽他,他却死都不肯撒手,一直瞪大了眼睛跟满屋子人较劲儿。
后来,之所以走上军人这条路,是造化弄人,受赵骏的影响居多,也是一次次偶然与无可奈何所导致的结果。
南掸邦每年都会有上千士兵因为战争而流血、阵亡……
他见惯了生死、苦难,心中便再没那么多畏惧。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菙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他站上了扶手上的石阶,高声嘹亮,慷慨陈词,仰望着头顶的夜空。
在思一阵动容,心里也热了起来。
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激愤决绝的生死观,气势宏伟。这好像还是在小时候,她父亲教给他的。
“说起来,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你,你过去经历过怎样的生活。”
“你问过。”
周觉山转头看她。没记错的话,她之前不是一直都觉得他还有什么瞒着她藏着她的身份之类的,想刨根问底,问出个所以然来着。
在思笑了。“我说的不是那个。”她想问的只是他的生活、过往,一些柴米油盐,“比如你父母呢,家人呢,我每天都陪在你身边,怎么都不见你有联系过呢。”
周觉山挑眉,扬了扬唇角。
“过世了。”
“都?”
“嗯。我当兵的第一年,缅甸地震,我救了十个灾民,却唯独没救到我的父母。”
那年地震发生在凌晨三点,很恐怖,他家正在震中。周觉山家里条件不错,五层的楼房,独门独栋,他母亲家世显赫,所以父亲只娶了她一个老婆,结果谁能想到,一场地震,人去楼空。
在思抿唇,有些抱歉地看他,“那我现在提起来你会不会还很伤感……”
周觉山笑笑,揉了揉她的头顶,“没事了,都过去了。时间太久,我都快记不清了。”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或许有些事放在当时叫困难,但过一段时间就能想明白了。
在思低头,若有所思。
他忽地凑到她耳边,音量很轻。“跟你说个秘密。”
“嗯?”
她一瞬间眼前雪亮亮的。
周觉山故弄玄虚,背着手往远处走走,在思颠颠地跟了过来,他眉梢微动,又刻意让她多等了他一会儿。
“说呀,快点说呀……”
在思的好奇心都快溢出来了。
他转头,四处打量了一下,确认没有人偷听。“我出家当过和尚。”
啊?在思眨眨眼睛。
夜幕下,晚风吹拂而过,吹动着女人耳边一缕缕乌黑细软的发丝。在思观察了周觉山半天,感觉他确实不像是开玩笑……“真的?”
“嗯。”
缅甸男人一生之中必须出家一次,只不过他去的时间有点特别,大约十四五岁吧。
“我那时候刚好在读中学,年轻气盛,有一年暑假,因为打篮球占场地的事情,跟几个学校里的混混打了起来。”一对四,他倒也没什么事儿,嘴角流了点儿血,而那几个家伙可就惨咯,打石膏、拄拐,每一个伤的都比他严重。事后,对方的家长找上了门,他父亲看不下去,一气之下便把他扔到了当地最偏远的寺庙,意图让他吃斋念佛、诚心悔改。
当然,显然最终的出家效果肯定也不是特别的尽如人意。
在思别开脸,忍不住乐。
“很好奇出家剃光头是一种什么体验。”
周觉山认真地回忆,“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就是头上少几根毛,风一吹更凉快点儿吗。”
其实那寺庙的斋菜做的还挺好吃的,外面就做不出那味道,偶尔还挺怀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