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束皱眉,抬头望过去,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年轻女人。
她只觉得大脑又被空白占领,无暇思索其他事情,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着空白消失。
“都是上大学的人了,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做不了么?”那人继续说。
饶束望着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记忆里,这人也曾对她说过——“都是读初中的女孩子了,束儿,你怎么还这么任性?”
束儿。
束儿。
她一度觉得这个称呼特别美好。
可,到底是儿童,还是……束缚呢?
如果是两者兼具,那,儿童又怎么能被束缚呢?
多怪异的一个称呼。
就像“香蕉”一样,怪异得过分。
记忆里,香蕉说:“束儿,不如你去死吧!”
随后,刀刃挥来,落下,剖开,嵌入,绽放了谁的血肉,斩断了谁的筋脉。
在小腿上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疤,狰狞,丑陋,显眼,夺目。
太难看了。
难怪,张修从来没有穿过露小腿的裤子。
只有饶束才会傻到把自己的一双腿露出来。
露出,晒伤,留疤,疼痛。
然后,难以释怀。
饶姣沏着茶,说:“爸,姐,姐夫,你们知道吗?今年束儿还给我家那些小孩儿发了红包,其中有些小孩连我都不认识呢。”
“钱多了叭,”饶唯低着头在玩游戏,说,“还不如给我多一点压岁钱呢。”
“我也是想,这么有本事的束儿,难道连妈妈都照顾不好吗?”饶姣说。
饶束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她想不起来,她给香蕉家族里的小孩子们发过红包?
但是她很快回过神,笑了一声,“你们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
这一刻,张修完全消失了。
他失去了她的音讯,她也抛却了他的存在。
第63章 病中注
1
你看我们, 念念不忘, 狭路相逢, 到底是谁给谁的劫难?
我们冲动,我们幼稚, 我们相互试探, 我们胆怯又疯狂,连空虚和无聊也能从缝隙里爬进来。
我们纠缠,我们旖旎, 我们进退两难,我们肮脏又坏心,被挟裹在暴风雨中一起登上单轨列车。
那弱点,那痛苦, 那缺失,那零碎与回忆,迫使我们与恶魔一起潜伏在地狱, 好像再也没有人能放过我们。
拥抱从来都需要代价,谁能真的照顾好谁?
悲剧也的确存在规律,赎罪之旅痛彻心扉。
你见证了我的扭曲,我却无法时刻为你撑腰。
倘若你我灵魂影照,又该看谁绝境生花?
你跌倒, 我站起;你无声, 我张扬;你隐忍, 我放肆。
我再问你一遍:“那么, 你想死吗?”
2
讨厌离别的人一般都不喜欢送别。饶束也一样。
从小到高中, 她都很黏两个姐姐。但阴差阳差的,大多数时候,她总是跟她们分隔两地。
所以每一次与她们分开,都让她感到天空灰暗。即便是现在,经历了很多变化的现在。
小雨从凌晨时分开始下,春寒料峭,冷意十足。
饶束侧身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婴儿的姿势,裹在被子下面,竖起耳朵听着房门外的动静。
大人们好像总是喜欢在早晨离家。至少这个家的大人们均是如此。
好像,所有人都在长大,只有她一个人,停留在原地,长不大,放不下,盘旋着悲痛,低首舔伤口。
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她还是学不会如何面对离别。
昏暗中,她只听见,客厅里有人在收拾东西,有人在小声交谈,悉悉嗦嗦的声音,却不绝于耳。
饶束攥紧被子,把自己蜷缩得更紧。直到再也无法缩紧。
房门忽然被谁打开了,小束的光线突然变大,洒在满床被子之上。
“束束,你醒了吗?”姐姐饶璐的声音。
饶束侧头,仰面,只发出一个音节:“嗯?”
“我们回去上班了,这几天你照顾好妈妈,”饶璐拍了拍她的被子,“不要再同她闹别扭了,知道吗?”
饶束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没回答,只说:“冷死了,你快点出去吧。”
她感到大把大把的冷空气穿透了身体,带走了她为数不多的温度。非常冷。
“还有,有钱也不要乱花,不是自家人的小孩,你给他们发红包做什么?”饶璐似乎在穿羽绒服,拉拉链的声音从昏暗中凸显出来,听着竟有点刺耳。
“我喜欢小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躺在床上的人闷闷地说。
“那你在家的时候就别老捉弄么么和我的小孩了,”饶璐拎着手中的包包,砸了一下她的被子,说,“这么大个人,都没点成熟的心性,只晓得欺负小孩子,大学毕业了之后你该怎么办?”
“……”饶束闷在被子里,为自己辩驳,“我觉得还行。捉弄小孩子跟我大学毕业是什么情况哪有关系啊?”
“随便你。”饶璐又说:“香蕉也要搬去阳江了,你不起来跟她道个别吗?”
“为什么要道别?我不想跟她道别。”她用双手抱紧自己的双膝,像个蛹一样,裹起来,再也无法舒展。
“你真没良心。”
“哦。”
客厅外的灯光照射范围快速变小,是房门在逐渐关上的缘故。
黑暗即将降临了。
饶束突然张口,叫住饶璐:“姐!”
“干嘛?”饶璐停在房门口。
“你还记得你以前送我的小型日记本吗?主题图案是‘都市鱼’的那种。”她背对着房门口,蜷缩在黑暗里,小声地问。
“什么都市鱼?我什么时候送给你的?”
饶束眨眨眼,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东西。
她说:“我念初中之前,从姥姥那里回来之后,你在我生日时送给我的。”
饶璐“哦”了一声,“我都不记得了。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怎么,”她笑了笑,“就是,我还有几页没写,但很快就要写完了。等我写完的时候,寄给你看看吧。”
“那么小的一个日记本,你怎么写了好几年?”
饶束还是笑,“你不知道吗?有一种小孩,很喜欢把最好吃的糖果留到最后才吃呢。”
“不知道,总之是你古怪。”
饶璐刚要关上房门,又想起什么,问她:“对了,你最近没有跟姥姥打过电话,对吧?昨天她向我问起你了,说你老是不接电话。”
“没什么事,就没什么好讲的呀。”
饶璐叹气,“老人家老了,你别总使小性子,孝顺一点,才不会有遗憾。姥姥以前最疼你了。”
“哦。”
“那我走了,下学期学校要是放假了,有空就去深圳玩吧。”
“哦。”
房门关上了,无声无息,只有彻底的昏暗昭告着满室的孤单。
有那么一刻,饶束感觉又回到了童年时候,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她独自被留在一个空旷的大房子里,仰头遥望着小天窗外的蓝天白云,孤独和阴郁渐渐侵蚀了她的心脏。
姥姥以前最疼你了……
嗯,是以前。
后来她抛弃我了。
所有人都知道的,姐,你又怎么能装傻?
抛弃,就是断裂的起点。偏偏有一个人,从小到大都在经历这种事情。
上帝仿佛嫌一次抛弃对她来说还不够一样,一定要多来几次。从父母,到养父母,堂亲,表亲,奶奶,姥姥,一个姐姐和弟弟,还有最好的朋友……
而最后的结局好像早就被安排好了一样。
最后会是另一个姐姐的抛弃。
或者,最糟糕的就是,连自己也抛弃了自己。
都市鱼日记到底能不能写完?
今年春天为何寒冷刺骨?
明年你能看到我的日记吗?
第64章 病中注
1
第二天晨起, 爸爸也去上班了, 热热闹闹的家里完全冷清下来。
“束束,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什么?什么干什么?”
“昨晚睡觉前,我不是被你逼着喝了一大杯牛奶吗?然后就频繁去洗手间, 几次经过,都看见你这里有光,”饶唯说着, 指了一下天花板上的吊灯, “你的灯是不是一直没有关啊?”
“是吗?”饶束皱眉。
“是啊, 你一定是忘记关灯了吧。”饶唯低下头玩手机游戏。
她坐在书桌面前, 撑着脑袋想了很久, 眨眼,转笔。
最后那支笔停在她的指背上,平平稳稳的,笔尖直指着心脏的位置。
昨夜她明明关了灯睡觉的。
饶束是那种睡觉时必须隔绝所有光线的人,否则根本睡不着,连窗帘都必须用小夹子夹得严严实实。又怎么会……开着灯睡到天亮呢?
她扔下手里的笔, 转头去看饶唯, 见他又在玩游戏,饶束立刻佯装生气, 一把抢走手机,“寒假作业写完没?天天惦记着玩游戏, 玩玩就能变帅吗?”
饶唯小声辩驳:“这手机是你给我买的……”
“我买给你是让你有空时跟我讲讲电话, 不是让你玩手游的。”
“那、那你的电脑上也下载了游戏啊, ”饶唯又伸手指着她的笔记本电脑,控诉道,“你玩起来连饭都忘记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