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来东宫和恪靖商讨政事,还没开口对方就给他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让他辨认。虽然那东西被熏得焦黑,但摸着上头的花纹,他还能能依稀辨认出那是祥云图案。
此刻的杨素,在面对恪靖时更多了一丝恭敬,亦不再如从前那般试探了。原因在于去年十月的时候,恪靖蹭提醒过他要提防自己的正妻并管好他的嘴。当时当御史大夫的他并没有把恪靖的话放在心上,及至那次跟妻子吵架。
说来杨素的妻郑氏是个悍妇,他与其吵架说了一句“我如果当了天子,你一定不能作皇后”。未料这句话被郑氏告发,进了天子杨坚的耳朵里,杨坚大为愤怒,逮捕了他并让他获罪,还免了他的官。
这次的经历还差点毁了他的大好前程,若不是隋文帝的心一直系在讨伐陈朝上,若不是恪靖暗中帮助,让他可以透过和太子杨勇联名出谋划策的名义来献伐陈之策,他根本就没有官复原职的机会。
对于杨素来说,恪靖是他生命中的贵人,若不是她,他也不能可以得到杨坚的信赖。
在和恪靖的相处过程中,杨素逐渐发现这个女子过人的胆识和眼见,凡是关于政事,他俩的意见都会不谋而合,并且因为她的建议,他的策略更加全备。在态度上,她比杨勇更果断坚决,眼光还更宽阔长远。
杨素想起之前隋文帝对杨勇的赞赏,如今想来,也是在杨勇养伤时,她在暗中帮助的。
巾帼不让须眉,这个女子,更拥有皇家风范。
可她到底是女子,若是身为男子……杨素摇摇头,把脑海里可笑的想法去掉。
“果然是这样吗……”恪靖了然的点点头,眼睛明亮了些,似乎对于长久以来的疑问终于得到确认的释怀。
见她似乎早就知道的样子,杨素进言道:“微臣不懂,娘娘怎么会有这样的火折子?”而且还是污焦的,明显是经过大火烧过。
恪靖看着他,说:“杨大人还记不记得内城发生的那场火灾?”
对着那双明丽的眼,杨素神色一凛:“娘娘的意思是?”
“看来杨大人是想到了。”
刚捕捉到一点,杨素又陷入了沉思,“不过是一些平民,何必这么大费周章?而且又有什么利益可图?”说到最后,他的语调不禁上扬了些。
到底是十几条人命,当中还有五六岁的孩童和襁褓里的婴孩,人命关天,哪怕是平民,怎能视人命为草芥?
恪靖挺直了腰板,踱到窗边,掰着木窗的边沿,“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本宫想问杨大人,你是怎么看待太子殿下的。”
“太子很好学,性格也很善良,不矫柔做作,难得的真性情。”杨素如实回答。
“那大人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太子,为何如今却成为流连烟花之地的昏庸者?”
这……杨素迟疑了下,嘴上不说,却在心底回答了恪靖的问题。
好色乃男人本性,哪个男人不爱美人?何况烟花之地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卖身不卖艺,更让男子挠心挠肝地想要与之长时间相处,以达内心的征服欲。
“那大人觉得皇上如何?”
杨素瞪大了眼。在背后谈论天子,可是要遭天谴的!
“本宫来说如何?”恪靖笑眯眯地转过身,“小人、凶残、阴晴不定、疑心重、耳根软还惧内,可这样一个人,却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以身作则,善用忠良,大人以为如何?”
已经不能用震惊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了,胆敢议论天子还这么透彻的人,她还是第一个。
拍马屁者,他见得多了,那些记载历史儒家,为了时代需要也为了迎合帝王的喜好,往往大大讴歌颂扬那些有创举的帝王,至于那些不看好的,能多描黑就多描黑。
只是,她不怕隔墙有耳吗?杨素觉得他后背惊出了一身汗,一点的风吹草动就会让他觉得心惧。
他已经罢官过一次了,不能再有个第二次,也绝不愿发生。
“大人放心,这里安全得很,估计连苍蝇都飞不进来。”
面对恪靖的调侃,杨素半羞愧半尴尬地讪笑。
“本宫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大人有没有想过你的一句怒言,为何令皇上生了那么大的气,还差点把你押进天牢?”
杨素开始沉默起来,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愿去多想。
自古以来都是伴君如伴虎,君王可以让你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可以让你的荣华富贵在一夕之间全部化为乌有,更可以因为一句话让你株连九族。你的生死大权就掌握在君主的喜怒之间,他开心了你就高升,他生气了你就跟着倒霉了。
然而有些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居高位,却不知在那些荣华富贵的背后,有一把随时可以出鞘的刀,稍有不慎,即刻引来血光之灾。而即便如此,也依然有人前仆后继地挤上来。
他,就是其中一个。为何?因为权利。
权利,一个多么令人着迷的词啊,足能使人发癫发狂,使拥有狼子野心的臣子做出弑君篡位的事来。
所以杨坚对他提防,即便他并没有那样的想法,即便曾经他们一起打过天下、荣辱与共过,杨坚也对他产生了怀疑。
其实他知道,杨坚本身就是个多疑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正如面前这女子所评价的那样。
“皇上怀疑殿下有早日称帝的心思,或者,他根本不想让位,若是可以,他想长命百岁,称帝万代。”
“看看这戒备松散的东宫就知道了吧,大人,本宫相信你是明白人,你应该知道太子到底有没有那个打理朝政的能力,倘若真的只是个昏庸之人,那么皇上也不可能对他这么的防备,更不用老是对他的见解存有保留。”
“就是因为太有能力了,反而生发了顾虑,害怕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这时候,只要有人想趁虚而入,告诉他自己的忠心,那么心思想不被转移都难。”
“权利是团火,揣在怀里怎么能不把衣服给烧着呢?可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的人为了它罔顾兄弟情谊不惜反目成仇,甚至因此而手足相残的。只要得到权利,牺牲一部分人来成就自己,对他来说那又如何呢?”
寒风伴着沙子吹在脸上,森森的疼,好似要把脸上的肉刮下一层皮来似的。
交谈到了最后,恪靖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让他自己去选择他将来要侍奉的主人,可见她早已看出他心底的动摇。而对于那场火灾的答案,她不说他也猜出了个大概。
这次的会面,算是一场不算大的谈判,今后,他和她的关系将由他最后的选择来注定了。
低头望着掌心错综复杂的纹路,那是在他年轻时作战留下的记号,记载了当时他的英勇无畏,可如今,他的心神在荣华富贵中渐渐迷失,以至于没有彼时的热血激昂了。
可今夜,他不得不去承认,太子妃的那番话,让他沉寂了许久的心得以再次跳动了起来,那么的强烈、那么的明显,就像饮血沙场时的那股兴奋之感,想忽视都很难。
第三十四章 :
距离开皇五年的新年只有三天时间,整个东宫呈现一种非凡热闹的景象,丫鬟们陪同自己的主人出去采购置换的家具和新衣服,家丁们负责搬运,就连平日娴静的高良娣,也和鹊儿一同购了些新布匹,好交给人去做。
恪靖靠在软榻上,晒着阳光静静看书。因为没什么事,她就懒得把头发梳起来。
看着那个空闲到只能以看书来打发时间的女人,春苑坐不住了。
其他的娘娘都出去买这买那,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就自家娘娘,跟个没事人一样,完全不去在意这新年的气息。她都怀疑太子妃到底有没有拿自己当女人看,哪有女人不爱美的?
“娘娘,太子送来了衣裳。”冬梅和另几个丫鬟戴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来到恪靖面前。
春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难怪太子妃那么淡定,原来早就有人给准备着了,她就说嘛,女人都爱美的。
“嗯,放着吧。”恪靖合上书本,对春苑吩咐道,“小苑子,给本宫换装。”
就在春苑屁颠屁颠准备去拿新衣裳的时候,却听见恪靖说:“不是那件,是箱子里素色的那件。”
啊?春苑瞪大了眼。大过年的穿素色的?不是添晦气吗?
“本宫去看一个老朋友。”
“哦。”春苑悻悻然道,然后乖乖地把那件压在箱底的素色窄袖棉服给翻出来。
一顶帏帽罩在头顶,黑纱缀于帽檐上,遮蔽面部。
李伯早已驾车在门外等候,恪靖带着秋棠和春苑进到马车里,去往内城的边界。
先前内城平民房被烧毁的地方,如今已经盖起了祠堂,早在祠堂刚落成的时候,隋文帝命一群和尚做法念经,旨在为亡魂超度。而长安经过了旱灾后,祠堂反而成了受灾之人的避难所,当初恪靖就是在这里帮助灾民,给他们发放赈灾粮和衣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