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女人的话,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再问:“没有你,他为什么不高兴?”
女人抬起头,“泛玉……舍不得我……”
舍不得?晏玉扶着她起来,一手给她拍拍裙子。“他为什么舍不得你?”
“他舍不得我……”她开始掉泪,双手在眼睛擦了擦,越擦越黑。她扯裙子去拭眼,裙子也没干净多少。“他舍不得我……他舍不得我……”
她喃喃重复这句,泪水越涌越多。眼睛嵌在瘦削的脸上,失了神采。
“他是怎么说的?”晏玉试图引导她。
“他……泛玉……”女人捶了捶脑袋,“泛玉说……”她稍稍抬眼,望着晏玉的下半脸。“他爱我。”
晏玉嘴唇上斜成弯。爱,多虚幻的字眼。
她蹲下身子,蹲着蹲着,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幸好这时的温度不低,否则她这身湿嗒嗒的样子,又是一场病。
她抱膝,低头看着踩在脚下的小草。“石头重……推不开……”
她的声音很小,晏玉不得不陪她蹲下才听得清。
这雨真烦。明明她早已湿透,他仍得给她撑着伞。
她用手指去揪草皮,像是自言自语,“外面……可怕……泛玉让我藏起来……”
她五爪张开,拔完小草不罢休,指甲抠着下面的泥土。“他不藏……他出去了……”
她越挖越用力,“他回来了……有血,好多好多血……”
她大口大口喘气,连坐都坐不稳了,双手捂住心口,往旁边倒去。“疼,疼……”
晏玉一手扶住她,“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了。”她虽然说得断断续续,但他稍稍联想一下就明白了。
难怪简誉常说,孟泛玉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是跟他这种自私性情不一样。
女人双目黯淡,攀着晏玉的手肘,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石头洞好小……我钻,钻不出……他说好多话,流好多血……”
她猛然推开晏玉,站起来到处跑,凄厉地喊叫。
这时,马路有一辆车停下,一个中年男子下来,向她冲过去。
一个穿着医生外袍的也跟着过去。
中年男子拉着她。
她拼命挣扎。
医生拉起她的手,拿出一次性针筒,熟练地给她注射药剂。
渐渐,她安静下来,被中年男子牵着上了车。
晏玉看着她步子趔趄,上车时差点倾身撞到车门。
中年男子耐心地哄着她。
她回头望追悼会场,恋恋不舍。
晏玉一手插兜,捻了捻丧事小袋子。他上前,拦了车。
中年男子阴沉着脸,打量着晏玉,“有事?”
晏玉没有看他,打开小袋子,自己取出一颗糖,剥开入口。他掌心摊开小袋子,伸向后座的女人。“孟泛玉的糖,一人一颗。他的生平简介你留着吧。”
女人有些茫然,在他的掌心捏起小袋子。
她瘦得过分的指结,藏满黑泥的指甲,和晏玉干净修长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丝毫不在意,把小袋子捂在胸口。
中年男子道了声谢,开车离去。
晏玉扔了伞。
这鬼天气,他撑了半天伞,也没为她遮到多少。
他在细雨中走回会场。
葬礼仪式已经开始了,孟家老爷正在读致悼词。晏玉的迟到,让孟家长辈面露不愉。
晏玉不理他们。
如果孟泛玉知道,他奋不顾身救回来的女人被孟家逼疯,恐怕黄泉之路都走得不安心。
因那份对孟泛玉迟来的欣赏,晏玉今天仁慈了一回。
毕竟,在场追悼的,孟家父母和那个被拦在门外的女人,才最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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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会场远了,车上的中年男子开口,“觅玉,你以后别乱跑了,你外婆发现你不见了,担心得不得了,你忍心让你外婆伤心吗?”
荆觅玉摇摇头,“不跑了……”
她握紧小袋子,偷偷地松松绳子,单眼望一下。
再扎起来。
回到医院,她洗了手。把小袋子摊平在床上,仔细地解绳子。
先出来的是那一颗糖。
这是泛玉的糖,要好好收藏。
她拆开他的生平简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然而,他的生平简介没有她。
可她是他的一生一世呀。
他说过的。
“觅玉,我舍不得你。”
“我爱你。我怕……这辈子你再也找不到像我一样爱你的人了。”
“你一定要忘了我,开始新生活。”
“你别怕。你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他守你这一世。我跟你约来生好不好?”
“忘了我,一定要忘了我。”
他越来越撑不住,到最后只重复着:“我爱你……我舍不得你……”
直到咽气前一刻,他说的都是:“觅玉,我舍不得你……”
第43章 城堡
# 043
境园地处北秀中心。哪怕景观园林再隔音, 也比不上津洺岛那与世隔绝的清幽。
夜半时分,晏玉毫无睡意。
北秀此时下的这雨,就像六年前芜阴的那场。连绵不绝,却又无声。
他走到阳台,半倚在藤椅上。
当年那个瘦到不似人形的女人,俏生生地活过来了。她站在他的面前,有笑嗔,有娇气。他却认不出她。
她的那三年是如何度过的, 因为跨越生死的爱情吗?
爱情这种无形之物, 晏玉只在传说中听过,现实所见皆是珠残玉碎。
葬礼那天,他仅是欣赏孟泛玉。如今眺望北秀灯火, 他生出一丝艳羡。连父母之爱都无法战胜的欲望沟壑,竟然让两个毫无血缘的男女给打败了。
荆觅玉无惧茫茫大海营救他的原因, 晏玉如今了然。
她的本质和孟泛玉一样美好。他们是天之骄子, 他们是天作之合。
但现在孟泛玉走了。
剩下的那一枚荆玉, 落在了晏玉的掌心。
就是不知结局, 是她将他抱上天堂,还是他把她拖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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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觅玉坐在工作台,把镇静药那张小小的说明书仔细看了一遍。
这仅是安神助眠的药物。对幻觉这类病症, 应该无效。
她打算先观望几天。如果再出现幻觉, 就回复祝医院一趟。
她离开医院的那年, 知道自己并没有痊愈。她求生意识不强。大多时候都在期盼死亡的来临。
爱她的人, 无一不希望她好好的。但她就是无力, 踩在这世间的脚步,似有千斤重。
活着,成为她畏惧的一件事。
外婆的病逝,更让她生无可恋。
但外婆有一个遗愿,交给了她。只有找到荆山之玉,她才能一了百了。
她卯足了劲,四处寻找。
在北秀待了一年多,她渐渐发现,这世间万物哪怕与她无关,也能让她绽放美好心情。
她猜,荆山之玉不过是外婆的缓兵之计。外婆只是希望她有事可做,过得充实些,活得长久些。
否则,这多年前的玉石,外婆为何以前不寻,却在病逝前突然较真起来。
荆觅玉对生活有了些不舍,也就不再执着觅玉了。
她有老周,孙燃,巩玉冠,秦修玉,友情拉了她上岸。
嗯,再加上一个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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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俱乐部总址在郊区。
孙燃去过一次,公车、地铁都不方便。他拿到了吕老板拖欠半年的奖金,思考再三,他买了一辆新车。
车型普通,他就当代步工具而已。
星期五晚上,孙燃去4S店提车。
荆觅玉得知这一消息,表示要坐他的新车去兜风。
孙燃答应了。新车磨合期,多走走不是坏事。
她去,晏玉跟着一起去。
孙燃:「没问题。」
追求期的晏玉,上下班接送十分殷勤。
荆觅玉有免费车夫使唤,不用白不用。
北秀高峰时段,无论限号还是限牌,主要干道总是塞车。夜空被汽车尾灯照得透出深红色调。
荆觅玉打起瞌睡来,“今天午休时间被叫起开会了,好困呀。”
“睡会儿吧。”望着交通灯前长长的车流,晏玉不怒不躁,“一次绿灯,才过五辆车,我们要等比较久。”
她斜靠坐着,掀起眼皮看交通灯,那读秒的数字让她在心里数起了绵羊。“那我小寐一下。”
“嗯。”
她闭上了眼。
晏玉伸出右手,隔空勾画她的侧面线条。
这几天,他在她的脸上,找不到六年前红衣女人的痕迹。如果不是简誉斩钉截铁,他真想不起来。
偶尔心里惋惜,如果当年他再帮她多点,她空白的三年是不是能缩短,不那么辛苦。
绿灯亮了。车流中的刹车灯,一辆一辆熄灭,缓行,又再亮起。
晏玉把手收回来,搭上方向盘。他不是伤春悲秋的个性,理性在前——世上没有如果。
两人抵达4S店。
荆觅玉还没有醒,睡得甜甜的。
晏玉用手机和孙燃联系。
孙燃说:「还没提到车。」
最近北秀有车展,顾客多了,手续就慢。晏玉:「我在车上等。她睡着了,不想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