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他用笔尖指着,轻轻一戳,“重来。”
有的时候她茫然,不知道问题在那,他便一句话不说,重新写一遍。换做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连写一遍都懒得,就看着她,让她自觉把笔迹擦干净,从头到尾一步一步重新算过。
除了周窈,周围别家的小孩来找陈许泽,让他教做作业,大多时候都是哭着走的,次数多了,哭着哭着也就不敢来了。
唯有她,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从他冷着脸,到后来红过眼睛,闻过橙子香味的拥抱,行为举止从生硬一点一点变得柔软。
那个拥抱,或许是改变他们之间很多事的关键所在。周窈心里其实明白的。那天在病房里陈许泽通红的眼睛,从那一刹那开始变化的视线,直至如今,他和当初已经仿佛两个人。
小时候他们常常去爬那个坡,一开始她不敢,怕摔下去,陈许泽“蹬蹬蹬”率先上去了,不耐烦,便会朝她伸手:
“快点上来!我拉着你,不会摔!”
于是她信了,每当害怕,就等着他伸手,用力地将自己拉上去。
等她能够靠自己冲上那个小山坡,她朝他伸出手,两个人朝向的却不再是相同方向。
她没等来他的拉靠,反而被他用力推了下去。
迎念时常说:“我从没见过陈许泽对一个人那么好,真的。虽然我经常骂他,他看起来也冷冷淡淡的,但是很多细节都表示得很明显,他对你是不一样的,幺幺。”
不一样。
她当然知道啊。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份不一样,究竟源于哪个时候。
又是,为了什么呢。
……
隔天下了大暴雨,周窈没带伞,校务处有她的快递,她买的一本书到了,借了同学的伞出去拿,风太大将伞吹翻,后半段淋着雨回来,半身都湿透了。
同学但又:“没事吧周窈,你……”
“阿啾——!”
不等问完,她尴尬又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喷嚏。
把伞还给同学,道过歉以后表示会买一把新的还给对方,遭到对方奋力拒绝。周窈脱下校服外套,用内里干的那一层擦拭过身上,最后将外套搭在腿上。
头两节课还没什么,到第三节 课,周窈脸色泛红,昏昏沉沉地开始阖上眼皮,头也一点一点向桌面磕。
旁边的女生一摸她的头顶,“呀,好烫!”
几个女生背着她去医务室,医务室的老师给她量体温,一看,发起了烧。
“先让她躺到床上去,我给她挂水,喂她吃点药。和她家里住的近的同学是哪个?留下帮忙看一会儿,过两个小时没有好转,送她到医院里去。”
几个送周窈来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很乐意留下照看她,但——这和周窈住得近,方便联系她家人的同学……
谁都知道是哪个。
……
陈许泽坐在位置上看书,不熟悉他的人,怕是要以为他在看什么九阴白骨爪秘籍,但实际上,他不过是在看最新的练习册。
一个男生站在门口,踌躇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般“咚咚”敲了敲他们班的门。
“陈——陈许泽——”
这一声,让整个班级安静下来。
打闹的江嘉树等人看去,兴味盎然,其他人也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唯独被叫到名字的正主,眉眼淡淡,朝他一瞥,也不知看到他还是没有。
男生咽了咽喉咙,鼓起勇气说:“你……那个……医务室老师说,要一个同学看着,方便送住得近的同学回家。”
陈许泽翻了一页书,没吭声,兴致缺缺。
下一秒,像是想起什么突地抬头,正好听男生说:“和你住的很近的的那个……周窈,周窈她发烧晕倒了,现在在医务……”
话没说完,就见桌上那本“九阴白骨爪”被扫到了地上,原本座位上的人影,已如一阵飓风一般,迅猛冲了出去。
第22章 一万九万
陈许泽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跑至医务室,来往的人有些甚至没看清脸,只觉得一个呼啸身影从旁略过,转瞬就不见。
周窈在医务室的床上睡着,医生老师整理着托盘里的东西,看见他稍有怔愣。
“你……”
“我是周窈的邻居,我们住的很近,我可以送他回家。”大概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陈许泽都很少会说这么多话。
老师一听,见是个男孩,本有点意见,想想还是没说什么,“那好,你在这坐着看一会儿,等下如果她有好转记得叫人,我去和一年级生搬运一下药材。你如果有事也别耽误了上课,还是以学业为主,可以找其他体育课的学生来帮忙,知道吗?”
陈许泽点头,却没人知道他有没有把老师的话听进耳朵里。
老师走后,医务室的门半掩着,外门有人经过,能看到里面场景。陈许泽扯了张凳子,坐在白色帷帐里,就在周窈身旁。
帷帐露开一个一人半宽的空间,其余部分,像是将他们俩包围在了这个小小的苍白世界里。
周窈紧紧闭着眼,脸色潮红,手背上插着针管,药液一滴一滴流进她的身体里,她安静地比平时更过,明明脸热得发红,却孱弱又苍白。
陈许泽眼神一瞬未移,直直看着她,像是在看什么无法挪开眼睛的东西。
他拉着凳子坐得近了些,帮她把额头上变热的凉毛巾换掉,水盆就在旁边桌上,纱布也在,他的动作细致温柔,明明很少做这些,这时候却像是时常干这种事。
毛巾换好,注意到周窈脖子上滴下汗珠,他眼神滞了滞,凝固在那滴水珠上。而后,他垂眸,从侧旁拿了条干净的毛巾,一下一下帮她把汗珠擦净。
她很白,皮肤细腻,甚至激动起来,白得有些地方连血管都看得到。周窈在他心里一直是柔弱的——单就外表而言,实际上,她有多坚韧,多无畏,没人比他更清楚明白。
温柔又勇猛,周窈之于他,就像一个毫无畏惧的柔软的梦。
陈许泽像是着了魔,不停地给她擦汗,脖颈上的汗珠擦到一滴不剩,皮肤干燥,脸颊下颚处也干干净净,他仍旧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隔着毛巾,像是在触碰她的肌肤,就差一点,就那么一点点,彼此相接相触,再无阻隔。
昏昏沉沉间,周窈醒了,睁眼迷蒙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陈许泽动作一顿,将毛巾放到一旁,声音很轻,“醒了?”
“许泽……”她干涩的声音就像在沙漠里行过千百里,带着破碎的铜锣划拉的刺耳声。
陈许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没有一丝一毫觉得难听,只是应:“嗯。我在。”
“许泽……”
她不大清醒,说不出别的,只念着他的名字。
陈许泽发现这一点,没有不耐烦,又应,“嗯,我在。”
“许泽……”
“在。”
“许……泽……”
“在。”
一来一往,她闭上眼,却停不住呼唤,像是这两个字能带给她最多的心安。而他不厌其烦,一声又一声地让她知道,他在。
大概几分钟之后,周窈想说别的,动了动唇,表情也有所微动:“许泽……”
“嗯。”
“许泽,我……”
“嗯。”
“许……咳,泽,我……”
她叫他叫得越来越不清楚,陈许泽还以为她是说多了,语序变慢,谁知,她停了十几秒,然后长喘一口气,费尽力气开口:“许泽,我……渴……了……”
陈许泽一愣:“……”
带着少许尴尬,陈许泽起身给她倒水。扶着她的后脖颈喝完,再度让她平躺下去。
“还想喝吗?”
她摇头。
“要不要别的。”
她闭眼休憩了两秒,依旧摇头。
周窈似乎很累,闭眼躺着,“你怎么在这?不用上课吗?”
“老师让我来看着你,方便送你回去。”
“会不会影响……”
不等她说完,他就道:“不会。”
周窈似呢似喃,轻轻叹了一句:“那就好……”而后,闭着眼,再度沉入睡眠。
陈许泽在旁坐着,没人和他说话,他也无不耐,没有玩手机,只是静静看着床上棉被下的周窈。
他想起很多事。印象最深刻的,是爷爷奶奶刚走的时候,他的父母尽管有些难过,但生活之于他们更重要,对老人家的感情也早已在多年里淡化不少。
那个时候,他觉得,真正为两老离去悲伤的人,或许只有他自己。
下葬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毕之后,有一天,他在屋顶看夜空,周窈突然找来。她穿着七分长的棉群,脚步轻轻,怕惊扰到他。
他没说话,她亦是,两个人肩并肩,在小时候常坐的屋顶静静并肩看星空。
很久之后,他才说了第一句话,他说:“以前,我一直以为,世界是不会变的。他们也不会走,就像每天我上学放学,他们永远都在送我,等我。”
很奇怪,但一点也不奇怪,只要是人,内心总会有柔软脆弱的一面,哪怕是素来古怪名声在外的他。
当时周窈许久没说话,陪着他,听他倾诉,听他说小时候一些事情。到最后说,她捏了捏两手,忽然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你知道吗?世界上所有人最后都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