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和秦深刚认识那会儿算起,确实有小半年了。
“叫什么来着?刚才提了一嘴,我给忘了。”
简简单单俩字,何有时还拿输入法打了一遍,“秦深。秦始皇的秦,深浅的深。”就差给她写在手上了。
“人呢看着倒是不差,比你以前那位强不少。”何妈妈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半夜离家出走,我气得肺都要炸了,当时你爸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
何妈妈顿了顿:“你这两年不交朋友不谈恋爱,心里话也不跟我说了。我跟你爸心里难过,忙着攒钱,给你攒了一套房子的钱。”
“去年过年的时候,我跟你舅妈吵了一架。她跟我说想给你介绍个人,相貌如何如何,条件如何如何,三十多岁,离异,没留下孩子,说是人不错。”
“当时我差点把她撵出门去。我就想不明白,我养得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在他们眼里就成了没人要的了。”
何妈妈声音不太稳,缓了缓继续往下说:“就算你一辈子站不起来,妈也能堂堂正正地跟人说‘这是我女儿’。”
“但我想不到这世上除了我跟你爸,还有谁能掏心掏肺地对你好……”
她说得眼圈通红,何有时听得心都在哆嗦:“妈。”
“你听我说完。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不同意你和盛安骅在一起么?”
何有时怔了一瞬。她和盛安骅虽然是在同个学校读研,以前却从没见过,头回见面就是车祸那回。
她髌骨一次骨折,两次错位,前前后后在病房里养伤四个月,没等出院就和他在一起了。
“当时每次有你的同学来探望的时候,盛安骅都这样介绍自己:我是有时的朋友。那时候你会习惯性地去看他眼色……病房里没外人的时候,他对你细致入微,可一旦有外人来了,你就算要下床他都不会扶你一下,装成有事要忙的样子。”
“而刚才,秦深那孩子扶着你坐下之后,下意识地在你膝盖上揉了两下。”
何有时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这会儿听妈妈说了才后知后觉,好像确实如此。
先前复健时安格斯随口提过一句,走路之后要揉揉膝盖,能防止腿肿。她自己忘了个干净,秦深却记住了,且已经养成了习惯。
何妈妈接着说:“昨晚上我想了想,你这几个月长胖了,爱出门了,复健也比以前积极多了。你爸昨晚上劝我时说了一句话,他说,你现在心里话都不跟我们说了,心防重得很,而有一个人能把你从那样不好的境地带出来,已经能证明他的真心了。”
“妈做了二十年的hr,你也不用瞒我,这人的身份家境都不是咱家能配得上的,妈也不知道你们能走多远。”
话音一转,何妈妈露出今天第一个笑:“不过他能把我女儿哄得卸下心防,也算他的本事。”
“那您的意思是?”何有时抹了把眼睛,破涕为笑。
何妈妈斜睨她一眼:“现在说什么都太早,谈个一年半年再说别的。户口本我收好了,你找不着的,就别动歪心思了。”
“哪儿有!”今天中午时还在蓄谋暗戳戳领证的有时吸了口凉气,连忙表忠心:“肯定得您同意了才行。”
“你昨天说他人特别好,好在哪儿,你跟我说说。”
她问得这么直接,何有时害羞了:“这怎么能跟您说呀。”
“没事,妈挺开明的,好的不好的你说就是了。”何妈妈分出点神来听她说话,大部分心神全放在挑菜上,挑的全是她爱吃的。
何有时把两人怎么认识的,怎么在一起的,秦深做什么工作,现在住在对门都给何妈妈透了个底。她和秦深都是生活寡淡的人,从相识到相爱这小半年都没做过什么荒唐的事,没什么可隐瞒的。
何妈妈诧异:“你们天天呆一块儿不嫌腻?”
“不……不嫌啊……”何有时声音弱了些:“看看电影看看股票做做饭溜溜狗什么的,小区有业主阅览室,闲的时候就窝在里边看书,有空时候去疗养所做复健,还挺有意思的。”
“俩闲人凑堆了。”何妈妈白了她一眼,却是笑着的。
*
母女俩解开了心结,留在家里的秦深却远没有有时那么轻松。
何爸爸问过他姓名年龄之后,好半天没说话,刚睡了个午觉起来,人还迷糊着。拿着个遥控换台,换了一圈也没看找到好看的节目,意兴阑珊的样子。
秦深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客厅里挂着好几副字,多是六朝骈文,字字松散随意,透着种自得其乐的韵味。
何爸爸换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央视十一套,戏曲频道。这会儿正好播的是《包公怒铡陈世美》那一段,也不知道大过年的怎么播这个。
“……铡了这负义人/再奏当朝。”何爸爸跟着电视悠哉悠哉地哼哼,仿佛是专门唱给他听的。
秦深多了个心眼,分神听了两句戏词,倒觉得老丈人挺有意思的。爱听戏,爱字画,爱下棋,大年初一都捧着个青花茶壶,像个老学究。
这样的人活得端正,也刻板。
想起有时先前的提醒,秦深愈发觉得艰难了。一个喜欢年轻人老实沉稳的爸爸,一个喜欢年轻人嘴甜会来事的妈妈,他愣是没能从两者中找出一个能统一的点来。
没摸清情势,他这会儿只接话,不擅言。
何爸爸问他:“小秦会下棋么?”
来了!秦深心神一凛,答得谦虚:“粗通一点,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没事,随便走两盘。”
秦深也不意外,搬了个小凳坐到茶几另一侧,看着何爸爸拿出棋盘来摆开,还真是围棋,跟有时说的一样。
幸亏他上午起床后翻了几章围棋棋谱,秦深心下稍安,琢磨着自己怎么能输得好看一点。
空调温度不算高,却有汗不停地从他鼻尖往出沁,秦深不动声色地抹去了。自打他进门,电视频道就停在铡美案上没换过台,弄得他越发紧张了。
“小秦啊,你这棋下得不怎么样。”何爸爸呵了声,三五分钟就看出了名堂:“架势还挺唬人的。”
秦深淡定回:“叔叔棋术高明,我哪里能比?”
“嗯,你还差些火候。”何爸爸嘴上批评,心里却在思量。这孩子棋路很正,有章有法,心性稳得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不妖不诡不取巧,像是照着棋谱学来的。
再比如呢。他抬头看了秦深一眼。
刚进门那会儿说话做事还像个年轻人,搁这儿坐了十来分钟,说话就带了两分古韵。
身为a大国学教授,何爸爸从业二十载,教过上千个学生,也算得上是阅人无数了。一时竟看不出秦深到底是摸清了自己的性子在投其所好,还是他性格一向如此了。
第52章
如何消解二老心里的隔阂, 有时来之前以为这是个任重而道远的工作。她想得可多, 怕爸妈太冷淡,秦先生会觉得委屈;又怕自己态度太强硬,会伤了爸妈的心。
然而,事实证明她想太多。“讨未来丈母娘喜欢”这么件难度max的国民级难题, 秦深只花了三个钟头。
“噢,原来番茄酱得在锅里煮一会儿呀, 我每回都是炒两下就出锅,我说怎么做出来的味儿没饭店好吃。”
秦深回得认真:“也不止这点, 我一会儿把细节写下来给您留着,您做两遍就会了。”
何妈妈过意不去: “小秦你快别忙活了, 我跟有时弄就行了。哪有头回来就让你进厨房的道理, 快去外边跟你叔叔说话去吧。”
秦深只笑着应声, 脚下却不动,把一道松鼠桂鱼做出了花。
“哎哟, 真好。”何妈妈莫名感慨了一句。
秦深太阳穴欢快地跳了两下,知道有何妈妈这么两个字评价, 自己这趟算是妥了。他竖直耳朵,听得愈发仔细。
何妈妈笑盈盈问他:“小秦学做饭几年啦?”
“九年。”
对上有时惊诧的眼神, 秦深点头:“那时在国外念书,家里的私厨是英国人,做的中国菜不正宗。不怕阿姨您笑话, 我一向计较吃喝, 吃得难受, 就自己照着菜谱学。”
锅里的番茄酱已熬至黏|稠,加了蒜末、虾仁、香菇几样配料,炒香之后甜香扑鼻。借着这一两分钟的当空,秦深还顾得上给珍珠丸勾芡汁。
何妈妈跟不上他的速度,彻底沦为了打下手的角色,拿起手机兴致勃勃地拍秦深做菜的步骤,一边训了有时两句:“你杵那儿傻乐什么呢,拿盘子呀!”
等把盘子拿出来摆好,秦深夹起一颗珍珠丸凑到她嘴边,“尝一下,好吃么?”
“好吃。”何有时刚吃进嘴里,又挨了何妈一句训:“你快别在这儿凑热闹了,净添乱,出去等着吧。”
浑然忘了谁是自己亲闺女。
被嫌弃了个彻底,何有时怕她又唠叨,去客厅和爸爸一起看电视了。
父女俩齐排排坐在沙发上。何爸爸从春晚重播中分出神来,转头看着有时,冲她点了点头。他无声在笑,神态安然又温和。
何爸爸天性内敛,夸人从不明夸,点点头就算是对秦深的最大赞赏了,这是“人不错”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