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琉璃到演武场时,远远就看到站在演武场正中央最前面一座墓前的小七。小七穿着件粉色的衣裳,样式像极了七秀坊的服饰,她蹲在墓前,伸出的手轻轻抚过墓碑上刻着的名字。
李承恩。
那是李承恩的墓碑。
“秀衾香冷懒虫熏。人寂寂,叶纷纷,才睡依前梦见君……都说这个世间,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遇,进而相伴走过长长的路是需要许多缘分的。所以,我一直相信我和你的缘分有许许多多,一定是从前世就开始累积,否则这辈子也不可能过了十年我还在陪着你……我不后悔,这些年来一直陪着你,在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中遇见你,是我的幸运。可你……却在最后,对我说珍重!珍重便是再见,再也不见……傻瓜。”
小七这段话,单琉璃很多年后依然记得。
她对李承恩的感情,就算过去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或许都不会改变。
情到铭心,原该如此。
“七姑娘。”单琉璃轻声唤了小七一声。
没有回头,小七的手依然抚摸着墓碑上那三个铭刻在她灵魂深处的名字。“来看雪阳姑娘吗?”
轻轻应了一声,单琉璃捧着一束路边采摘的新鲜花朵,走向曹雪阳的墓碑。曹雪阳的墓离李承恩的不远,就在附近,她边上的墓是陈智的墓。
将花放在曹雪阳和陈智的墓前,单琉璃侧头就看到不远处杨宁的墓前放着一束白色的小花。看来,在他们之前,有人来探过杨宁了,是她吧,杨宁的妻子,纯阳的刘梦阳。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单琉璃盯了一会儿,就起身朝小七走了去。来到小七边上,她挨着她坐下,道:“你怎么对他总有说不完的话呢?”
小七道:“因为他是承恩,我喜欢的承恩。”
单琉璃道:“……你就不能看看周围的人吗?”
小七道:“看谁?无衣吗?那孩子是承恩的血脉,我护他,本是理所当然。”
单琉璃:“……”你这是要当便宜妈的节奏。
收回抚摸墓碑的手,小七抬头仰望天空,神色间多了一丝疲惫。“如今想来,我与他的过往不过镜中花,水中月,十年匆匆而过,一晃消散,除了那点记忆外,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单琉璃低眉不语。
日升当头,金光洒下,扫尽一片晦暗。
她突然抬头直视前方,道:“我要走了。”
小七一怔,半晌才问道:“去哪儿?”
单琉璃笑道:“去所谓的江湖。”
小七听罢,失笑道:“这天下,哪儿不是江湖?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单琉璃很赞同小七这句话。江湖说白了就是有人的地方,当今天下,走到哪儿不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就算是一个人,那也是江湖。
此时此刻,在这儿也没啥可牵念的,她也该回那个世界看看了。
今夕何年,这里的五年抗战,不知是那里的几年。
抬手不自觉摸上左脸颊上的两条淡淡疤痕,单琉璃想她如今这番模样,花无缺和荷露不知还可记得她。
小七起身,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人,总有累的一天,若累了,便回来。”
单琉璃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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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安庆城最热闹的茶馆,一紫衣姑娘要了三笼蟹粉汤包,六碟油炸果子,外带一碗热乎乎的牛肉汤。她高个子,身材纤细,左脸颊紧贴着一张银箔般薄的面具。一路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倒也没人去多关注紫衣姑娘的脸,毕竟这世道稀奇古怪的人比比皆是,戴半张面具算不上稀奇。
吃完,付钱,离开,紫衣姑娘的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她要去郊外的山谷内看热闹,今儿听说江南大侠要与九秀山庄的慕容姐妹办正事。来到郊外山谷,远远看去,全是人,她毫不费劲地挤进人丛,来到最前面。手里抱着一把佩剑,她好整以暇地看着热闹。
山谷内的空地上,停着一辆马车,这两年在江湖上已有所名声的无缺公子花无缺真悠闲地靠着车门,似乎正在喝车厢里的人说话。而那当事人的江别鹤则坐在花无缺边上的一块石头上,不住的与四面瞧热闹的人微笑着打招呼,看出丝毫的大侠架子。至于,慕容家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围的江湖侠士已开始有些不满,都觉得他们九秀山庄也端太大的架子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阵马蚤动,十二个身穿黑衣,腰束彩带的彪形大汉,抬着三顶绿呢大轿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
每顶大轿后都跟着一顶小轿,轿上坐着的是三个明眸皓齿的俏丫头,轿子停下,三个俏丫头下了小轿,走上前掀起大轿的布帘门,迎着三个艳光照人的绝代佳人出轿。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九秀山庄的慕容双、慕容珊珊和小仙女张菁。这三人今天打扮都不似平常,宫鬓华服,刻意修饰装扮,就像那些从富贵人家走出来的大小姐少奶奶似的,哪像是来于人争杀搏斗的江湖之人。
慕容珊珊率先轻移莲步,出声向花无缺以及四面看热闹的江湖侠士道歉,毕竟这次本就是她们迟到在先。
慕容姐妹的先发制人,轻柔细语,令在场等得有些不耐烦的人立马消了火气。
这场比试,本该由慕容姐妹的夫君一同陪伴应战的,可惜这一次,慕容姐妹就偏要以‘慕容家的事,决计不容外人插足’的名头,逼迫花无缺同她们姐妹比试。
堂堂的无缺公子岂会与女子交手,慕容姐妹此番本就不是找花无缺的,可那江别鹤偏就躲在花无缺身后。话是讲得挺漂亮,说不愿出手伤人,但实际上真正的缘由,只怕他自己心里明白。
很快,比试就有了定夺。
慕容姐妹决定以三件事来与花无缺比试,若这三件事,花无缺都做到了,那么就算她们输,然花无缺做不到,而她们自己做到了,那就算花无缺输,而输后,花无缺便不可在管江别鹤的事。
这三件事想来绝对不简单,紫衣姑娘抱胸站在前头暗忖道。
如她所想,那三件事的确刁钻古怪,但花无缺却不费吹灰之力一一化解。
当三件事尽数完成,四面群豪先是惊讶,最后都一个个大笑起来,最后那喝彩声,那清脆的掌声在山谷内久久盘旋,不得散去。
紫衣姑娘没拍手,她只是捡起了一条穗子,棕色的,是从花无缺身上掉下来的。她记得这条穗子,是她给栓在龙鸣上,与他一人一半。
抬眼车厢里望去,紫衣姑娘迈步上前,在慕容姐妹瞠目结舌,气得说不出话来时,伸出那只握着穗子的手,开口道:“这穗子,你,不要了吗?”
话语刚落下,花无缺已从车厢内走出来,他看着她,嘴唇嗫嚅,半晌,才道:“琉……璃?”
紫衣姑娘的确是单琉璃,她来安庆城已有四日,听得最多的便是花无缺与铁心兰与江别鹤的事迹。
这里不过两年,很多都已物是人非。
单琉璃怔怔的看着他,蓦地嘴角微微翘起,道:“无缺,你的穗子还要吗?”
她的语气太过平淡,平淡到让花无缺的心不免难受起来。
单琉璃的模样与两年不同了许多,不知何时,她的脸上竟覆着半张银箔面具。
没去接她递过来的穗子,花无缺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贴上她的脸颊,微微颤抖着,来回摩挲了好几回,他才将她脸上的银箔面具给摘下来。
容颜未改,依旧白皙秀美,可左脸颊却平添两条淡淡的剑痕,其中一条延至她的酒窝处。他的身子晃了晃,面色比原来白了许多。这两年,单琉璃在那里发生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一概不知,不是没想过去找他,可一想到他自己身上肩负的任务,他只能压抑心中对她的想念。
花无缺想她总会回来的,不管多久,自那一年别过,已是两年。
单琉璃回来了,那双眼,那张脸,跟从前没两样,可却添上了一丝沧桑。
“脸怎么回事?”他问。
单琉璃抬手想去摸自己的脸,当触及到脸上的伤疤时,她笑了笑道:“打仗不都这样,没伤才奇怪呢!”
他顿了一下,手越过肩膀横在背后,一把将单琉璃揽入怀中。
四面人声鼎沸,可单琉璃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感受到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耳畔,低低地呼吸着。
良久,他极轻地来了一句道:“对不起。”
三字道歉,听在耳里,千金之重。
两只手颤抖地攀上他的后背,单琉璃闭了闭眼,道:“道什么歉呢?那些本就与你无关,你就算跟着去,又能怎样,你知我绝不会让你受半分伤害。”
身体被搂得更紧,花无缺声音黯哑道:“我该陪在你身边,该陪着你的……”
战争有多残酷,他也算是见过的,这里的两年,那里却是两年不止,这些年来,她就这样一直,一直奔赴在最前线,与唐军,与江湖上自愿参军的侠士们一起奋勇杀敌。
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处,不知花无缺是否搂得太过用力,单琉璃的额上竟沁出薄汗,唇齿间也溢出一丝凉气。抱着他的花无缺神色一惊,放开单琉璃,双手轻轻搭在她的双臂上。“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