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的同学都说,啊,看不出你有妹妹!
再之后小妹也上了锦中,不过当时程心已经毕业离校,对妹妹就更加不问不闻了。
程心的高考成绩不好不坏,报了个外省大学,离家很远。
程心的丈夫是她大学同学,毕业后,俩人留在学校的城市结婚生活,打工几年,攒了点钱后一起办了个小五金厂。
程心会往家里汇一部份收入,从未问过家人够不够花,反正她只有这么多。
渐渐地,她鲜有回家,而家里的人早就越来越少。先是阿嫲老死,再是阿爸过身,程心结婚没几年,阿妈又因为子宫癌撒手人寰。
当时医生提醒,阿妈有这个病,那三个女儿的子宫多多少少会有牵连。
起初程心不为意,后来才知道害怕。
她生不出孩子。
丈夫安慰了程心很久,说没关系,医学发达,他们可以慢慢治,滴水穿石。
程心也是这么打算。之后她积极备孕,无奈一备十几年,连试管都做过了,她将近40,肚皮依然无果。
程心哭着向丈夫道歉。丈夫紧紧搂着她,没有说话。程心想,他也心痛,难过,但强忍着,想方设法包容她。
阿妈临终前说过,大人都走了,家里留下三姐妹,会是世上至亲的人。程心另有看法,她与丈夫相互扶持近二十载,感情比跟两个妹妹,甚至比跟阿爸阿妈,还要好不知几倍。
正所谓穿着衣服见家人,脱了衣服见丈夫,丈夫才是至亲的人。
而那个她以为至亲的人,陪她过完39岁生日后,提出离婚。
他外面有人了,对方已经怀孕。
程心大脑一片空白,晴天霹雳。半晌后她回过神,又恨又无力,觉得丈夫十恶不赦,又认为罪魁祸首其实是自己。丈夫劝程心说一句话,程心始终沉默,他要她说什么?指责还是体谅,忍受抑或拒绝?事到如今,无话可说。
程心离开了那个家,神不守舍驾车远去。电台应景地播放着悲天伤地的苦情歌,听得她眼泪巴巴,却哭不出声音。
原以为,近二十年的感情,堪比培育了二十年的孩子,无法舍弃,哪怕一条狗,都不可以。
什么叫当头棒?是她全心全意去相信一个没有血缘的人,把他当作家人,视他为全部,而他用行动告诉她,傻瓜,没血缘,又岂会是家人?不是家人,又岂会不求回报地等待、包容与守候?想多了。
什么是无常,又残忍?不是盛夏过境必摧的台风,是熟悉的陌生人之间忽亲忽疏的情感。
它比金钱关系还不牢靠。
程心自嘲地笑,在恍惚中驾车,错看红绿灯,酿出意外。
醒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医院,也不知道病床前怎样出现两个妹妹的身影。要知道,自阿妈死了之后,她们三姐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夸张一句,哪怕在某个旅游景点碰上了,都未必认得出,认出了,程心也未必跟她俩打招呼。
俩妹妹有联系程心的,短信企鹅微信视频什么的,越来越先进,只是程心的回应实在惨淡。妹妹们自述近况,当大姐的听了就听了,不曾放心上。
严重车祸,导致程心脖子以下瘫痪,勉强能看能听,不能说不能动不能吃。
两个妹妹轮番照顾她,更多的时候,是她俩坐在一起陪程心聊天。
她俩聊起许多往事,小时候大时候,病床上的人却难以记住哪桩归哪桩。
程心僵硬地看着两个妹妹,尚有能力判断,大妹长得标致,遗憾脸上有个显眼的疤痕,不知是否这个原因,她至今未婚,为人寡言安静。小妹当妈了,儿子又学小提琴又学英语,将来要出国的主。她说把儿子送去一个破雅思培训中心学习,程心想笑,花那么多钱,就不能找个好的培训中心吗?非要去个破的,富会玩。
可程心笑不出,她连最想哭的表情都做不来。
无法计算大妹小妹在程心跟前晃了多少天,她俩好像不用上班,没有消失的时候。而大家所说的话,想笑的时间,比过去一起相处的都要多得多。
俩妹妹天天鼓励程心,说等她康复后,三姐妹就一起去旅行,法国的普罗斯旺,英国的白崖,丹麦的美人鱼,还有挪威的极光,统统不能错过。阿爸阿妈留给她们的钱,大妹一直在打理,利滚利收息加分红,好大一捆了,够她们环游世界。
俩妹妹又劝程心争气,以后要在前夫面前潇潇洒洒,活得比他好。
听着这些话,程心特别黯然,她到底不争气,人至将死。
断气前,她连呼吸都痛,很累,很辛苦,相信死了会舒服很多。
大妹小妹在耳边撕喉哭喊,“大姐大姐”地叫。
程心想告诉她俩,别喊了,她不配。
突然,一声疾呼的“程心”闯了进来。
程心几乎合上的眼猛地睁开,看到天花板下冲出一张焦急又悲伤的男人脸。
她茫然了。
他是谁?
顾不得那个男人是谁,阿嫲阿爸阿妈已经在另一边朝她招手。
他们训斥长女没有好好照顾两个妹妹,枉为大姐。
程心执袖擦了擦脸,终于能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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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有人在程心耳边窃窃私语。
“二姐,快叫大姐起床!”
“唔……我怕被她闹。”
“她再不起床,阿嫲就要走了!”
“那你叫?”
声音嘎然而止。
实情程心已经醒了,不过大妹小妹清嫩脆生的声线陌生得仿如梦境,她分不清现实,所以索性闭目假寐,继续纹丝不动。
1994年五月,曾经无比嫌弃、要带俩妹妹上学放学的那一年,程心回来了。
今日是回来的第三天,适逢五一假期,头两天都在发懵,徨恐得无法入睡。昨晚算是接受了事实,快天亮了才好不容易睡着,此时此刻却被两个妹妹吵醒。
腹部传来痒感,程心在被单下伸手挠了挠,痛快舒爽。
小妹眉精眼企,见被单轻挪就认定大姐醒了。她伸出小食指,戳了戳程心的脸。
程心顺势睁开眼,慢慢适应视野。影象清晰后,入目的是一方灰白蚊帐顶,再是污黑的斜屋顶,屋顶用瓦片堆砌,方正的泥瓦片一块叠一块,鱼鳞般往上攀爬。外面的阳光化成银针,从瓦砾之间的小孔一根根刺进来。
“大姐快起来吧!”
小妹的喊声在耳边唐突响起,程心吓了跳,转头侧目,瞪了一眼扑上床的小妹。小妹怏怏退下去,躲到大妹身后。
大妹握着半个苹果,表情憨憨,望着程心不说话,肥肥白白的苹果脸顶着个蘑菇头发型,衬得她身后探出脑袋的小妹又黑又瘦。
两张稚嫩的脸孔,伸手可及,却陌生得遥远。程心早不记得俩妹妹小时候长什么样了。
她缓了缓神,抬肘撑起身体,一张嘴就是怪责:“一大早吱吱喳喳,想吵死人?”
无人应话。
短暂的安静后,小妹推了推大妹。
大妹动了动,张张嘴,等两秒才来声音:“阿嫲说,带我们去看电影。”
她说话慢慢吞吞,话声软糯,满嘴猪油膏一样,考人耐性。
程心没好气:“看什么电影?我想睡觉。”
“什么王……什么基……”大妹越说越小声,估计记不住电影名,怕被大姐闹,最后扁着嘴,黑白分明的圆眼委屈巴巴望着程心。
这时小妹挺身而出,帮腔:“九点多了!今天最后一日放假,明天上学就没时间去看,大姐你别再懒!”
相比大妹,小妹的嗓音简直尖细刺耳,放炮仗一样吧吧喳喳。
程心拍拍耳窝,骂了句:“麻烦!”
她掀走被单落了床,蛮蛮横横道:“快去盯着阿嫲,别让她先跑了。”
“哦!”
一言惊醒大小妹,俩孩子又喜又急,手拉手跑了。
程心伸着懒腰举目四望。这房间原本是阿姑的,阿爸阿妈跑路那段日子,程心就在这里跟阿姑睡,冬冻夏热,刮风漏声,下雨滴水。
五年级的时候,程心听同学讲自己睡一个房间,好威水,回到家就跟阿爸阿妈提意见。于是这个书桌上压着邓丽君剪报画的房间成了程心的独家卧室。
卧室十来平,方正实用。掉漆的吊脚衣柜旁,墙上开了一个大窗户,窗外是翠绿茂盛的番石榴树。不开窗,几枝树叶顶在玻璃上,压得扁扁平平,很挤。一开窗,它们携着清冽的叶香蹦进来,当自己家似的很不客气。每年夏秋交替,番石榴成熟,打开窗,不用多久,房内就会闻到酸酸甜甜的果味,偶尔也有果实长进房内,随手可摘。
田园么?来一些更田园的。
这番石榴树招虫,招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大蜈蚣虫。它们从天而降,占树为王。尤其结果的季节,蜈蚣的数量多到可怖。有一次,程心打开窗,就见拳头那么大的番石榴弹了进来,清新的绿色果实披着白色阳光,新鲜丰硕,摇摇欲坠,不馋不是人。程心抬手就摘了下来,想往身上擦擦,谁知手一翻一看,尼玛!心都炸出来了。
一条红色大蜈蚣,机甲身,百只足,长过她中指,粗过她食指,就趴在番石榴上面。它的头往上仰了仰,触角张张合合,百条细爪抓在果皮上,给平坦的果实表面硬生生赖下一条古老骇人的丑陋凸纹,吓得程心汗毛竖起,浑身抖震,一手将番石榴扔到楼下天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