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间四处张望,见到前面有一间药店,迈步就要走。
“不用。”程心适时拉住了他,“坐一会就好了。”
她使力不大,却将郭宰镇得僵硬如石。
她的手恰恰拽住他的T恤下摆,T恤短笨,她一拽一揉,手就似有若无地贴到他腰腹处的皮肤。
敏感的肌肤相触,触感先是微凉,再是温暖,痒痒的,麻麻的,像弱电流过全身,不致命,但令人心折。
郭宰的大脑变得又白又浮,没营养的话脱口而出:“你自己来的吗?”
程心说:“怎么可能,跟团的。”
笑笑,“我翘团来找你的。”
这话和“翘课来找你”“翘班来找你”没多少区别,同样能让人听得满足又感动。
郭宰的喉结在喉间微微浮动,说:“我无事,你们不会担心。”
话虽如此,却暗藏几分哽咽的意味。
程心抬头看他。他侧着脑袋,望向外面的马路,人笔直笔直地杵在她前面,任她拽扯。
自下往上的打量角度,更加看不见那双一直被刘海挡住的眼睛。
自郭宰冲出茶餐厅,程心就一直处于后悔之中。
后悔冲动地来了香港。她找不到简洁的言辞为这个举动解释。
就是她想追问郭宰为什么分配的东西没她份,是不是她分量不够重?为什么要没收家门匙,是不是对她不信任?为什么留言不提那天争吵的事,是不是纯粹当玩,戏弄完她就忘了?
本来她计划一见面就问,不拖泥带水。
可他要送货,那等等吧。送完货他又热又累,那就再吃个饭先。
吃饭时,他关心她为什么喝热饮,让她先挑喜欢吃的,与她分享美味的炸猪扒,头顶碰了碰就紧张兮兮,害她也拘谨起来。
饭吃了一半,他主动提问,她却莫名的怂,怂得上天入地,只字不敢说真相。
不说是对的。谁知道他会拿什么答案来回答。
万一是那回事,他所求的,她给得起吗?到时又要怎样理直气壮地争论?
又万一不是那回事,她自己能不能豁达到宠辱不惊?若不能,岂不是自寻烦恼?
她也是够笨够蠢的了,根本不应该说看过企鹅留言,干脆睁着眼睛说瞎话,就说没看过,什么都不知道不明白,然后乐呵呵的混过去,一了百了。
偏偏她傻乎乎地说看了……
最近休息不好,本来不高的双商变得更低。
程心缓缓吐气,调整心态,正色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收到遣返令,你就回乡下吧。”
那夜通电话,叫他回来是基于直觉出发,后来反复琢磨,确认回乡是郭宰的不二选择。
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就读就业就医统统受限,死磕的赌注是,眨眨眼就一段人生。
郭宰赌了将近四年,赢了输输了赢到如今的大输,他本人也知道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再者,将来内地的发展不会输于香港,他是一个聪明人,凭才智在内地谋一份体面的工作不难。若加上程心的建议,说不定他能把握先机创一番事业。
这么一比较,与其在香港苟活,不如回乡下重生。
一动不动站着的郭宰笑了出声,“我回去做什么。”
原本的家人去楼空,新家遥遥无期。
程心松开他的T恤下摆,借力秋千的绳索起身。
郭宰迅速退了半步,腾出空间让她站立。
下一瞬,他眼前的视野变得清晰开宽。
程心拿手将他的刘海拨至脑袋两端,按住,郭宰那双藏了半天的眼睛终于露出真面目。
刀刻般的双眼皮天生丽质,修长的眼型秀气清朗。眉型长短适中,平直整洁,与双目搭配,衬得整张脸对“英俊”一词当之无愧。
程心有些出神,这双眼让她想起郭母,他俩真是亲生的。
郭宰突然被“暴露”,有些慌,想挣开程心的手。
程心不合作,稍稍施力按住他的脑袋,朝自己的方向带,“你的刘海很烦,我要有剪刀在手,分分钟给你咔嚓了。”
郭宰不挣了,脸反倒有些红。
视线不再被刘海挡住,面对面的程心近在咫尺,他将她的细小毛孔看得一清二楚。
那张与记忆中一样的丰润嘴唇在开开合合,说:“别闹孩子脾气,你长大了,该回去回去,留在香港死撑无多大意义。”
郭宰怔怔与程心对视,没有回话。
不多时,他眼眶红了,哑声问:“你在省城读书有半年多了吧,有遇见过我阿妈吗?”
程心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想撒谎,但又觉得不保全,便老实摇头。
郭宰的红眼弯了弯,带着轻轻的笑腔说:“她在省城结婚了。”
程心一怔。
郭宰:“去年生了个女儿。”
又一怔。
“这几年她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没有联系过她。她结婚生女的消息是阿爸告诉我的。”
当时郭父在帖铺凶巴巴骂郭宰,说什么“连阿妈都不要你了”,“无鬼用!连阿妈都留不住”之类。
程心猛然记起郭宰在电话里说,他只与她联系。
原以为那是讨好的话,毕竟他在乡下尚有阿爷阿妈……
郭宰笑问:“所以我回去做什么?”
还有什么值得他回去?连她都不收留他的话。
程心呆望那对泛着水光的笑眼,肠胃的纠缠蔓延至心肝。
忽然想,不如将他的刘海放下来算了。
第131章 第 131 章 小加
第二天早上,喜兰印刷。
郭父接了个电话,通知郭宰根叔找他。
郭宰放下手头的工夫,去厕所把汗脸洗得干干净净才出去。
对面马路不当眼处,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在二十米内跟上他的脚步,与他肩并肩行走。
郭宰早知程心躲在那里,无奈道:“你别跟去了。”
程心望着前方,静静走路没出声。
郭宰见她脸色有点青苍,也不说话了。
坐巴士时,出了点状况。
程心觉得巴士的空调很冷,冷得她浑身发寒,想吐。身上周边又没有塑料袋可以接一下,惟有捂住嘴强忍着,双眼牢牢紧闭,一句话都不说。
郭宰穷焦急,想在下一站落车,程心拉住他摇头,怕耽误他时间。
他要将依旧短短笨笨的T恤脱下来给她盖一盖,她又死死按着不让。
“叼!”束手无策的郭宰低骂了一声。
也不知程心听见没听见。
好不容易抵达法援署楼外,根叔见向来独来独往的郭宰带来了一个人,还是个女的,看身高相貌年纪,与他挺般配,遂直问:“你条女?”
郭宰的脸色原本比身边刚刚大吐特吐一顿的程心还要惨淡,此时又相当尴尬。
程心展了个虚弱的善意笑容,对根叔道:“不的,我是他大姐。认的那种。”
根叔看看脸色更加不稳的郭宰,意味深长地笑:“哦哦,认的那种。我明我明。”
程心认为他不明,想解释,实情是亲戚的亲戚的亲戚,但被郭宰一手拉走了。
在人少的角落,他对她说:“你回去吧,等会要走好远的一段路,你坚持不住的。”
程心:“呕完舒服多了,走路晒太阳正好补充元气。”
郭宰:“……”
他想到什么,说:“你是来旅游的,万一被警察发现你参加示威,会不会影响你出境?”
程心解下书包,翻出个口罩,“我不闹事不露面,应该无问题。”
说完将口罩戴上,并递给郭宰一个:“你要不要?”
郭宰:“…………要。”
他的刘海没了程心的手去拨,自然又垂了下来,挡住一双朗目,加上口罩连鼻嘴都挡住,套了面具一般,安全感有不少。
如此,一对戴口罩的男女结伴同行,不少人以为只露半张脸的他俩是情侣。
游/行队伍行至终审法院,再如常去长江花园静坐。
程心与郭宰挨着坐,她从背包翻出食物与水递给他。
郭宰摇头,没胃口。
程心问:“你们一般会坐到几点?”
郭宰:“傍晚六七点吧。”
“一直坐着?”
“还要叫口号。”
“那要吃东西,不然哪来力气叫。”程心将食物塞他怀里。
“我不叫的。”郭宰还回去。
“不叫也吃点。”程心再塞过去。
“你吃不吃?”
“我刚呕完,嘴里一股酸味,吃不下。”
“那我也不吃。”郭宰又还回去。
俩人推搡间,一支话筒蓦然怼了过来。
“你好,请问你作为示威的一份子,认为长期示威有没有意义?”
一个女士蹲到程心郭宰身侧,手中的话筒指向程心,她身后是一个托着摄影机的摄影师。
记者来的。
程心:“……”
郭宰莫名紧张,想将程心往自己身边拽,挡住烦人的记者与摄影机,遂暗地里伸手去握程心的手掌。
程心隐隐一颤。
他的手很大,掌心干燥粗糙,有薄薄的小茧,轻轻磨着她的手背手心。
她忽然好奇郭宰是以什么手势去握她的手,她认蠢,想象不出来。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次握手比小时候那次,对他来说更轻而易举。
两只交握的手于俩人的空隙间偷偷生存。
见程心没回应,记者换着题问:“你知道最新的消息吗?政府在半小时之前宣布,将会对你们发出遣返令。你们的示威可能徒劳。”
程心惊讶,问记者:“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