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顶天立地身份贵重的帝子,是她同胞的亲生哥哥,是严谨自持却从来任她胡闹的长兄……他如何能够跪她?
“陈宫三年,是兄长对不住你。”他保持着膝跪的姿势,眸光里有哀戚和愧歉,“无能抗衡东陈,吾愧为帝子;本该为质却令亲妹代之,吾愧对母后;妹于陈宫受尽苦楚却无力挽救,吾愧于你。”
殷嬅迫视他:“哥哥,你知陈宫之事为我自愿。楼国可以少一个殷嬅,却不可一日无帝子。”
殷景行凝望着他的唯一的妹妹,他幼时总觉得她又小又娇气,好像不护着就会摔碎了一样,即便是板着脸对她,他都心疼……他怎么能让她代他承受那样多?
楼国可以少一个殷嬅,却不可一日无帝子。
可他宁愿当日去的是他。
可他不能……背负了家国,背负了西楼万千臣民,却唯独要委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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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嬅归来的那一日,他亲眼看见常年不苟言笑的父皇嘴唇颤抖,眼眶通红,他们殷家愧歉她,东陈宫廷严苛残酷,羌浮帝顾安竹,更是以其血腥残暴闻名。
根据贴身女仕的禀报,小阿嬅身上多处难以消抹的伤疤,便是他们能看见的,脖颈那一处的勒痕,就已经教他们心痛耐耐。
若不是东陈势大……若不是东陈……
殷景行屈起一只腿,以手指天:“皇天在上,殷景行立誓……”
“哥哥!你做什么!”殷嬅伸手过去制止他,被他反手握住。
明黄色长袍的男子看着她脖颈上露出的一点伤疤,沉声继续道:“终生庇护殷嬅,如有违誓,天诛地灭!”
话音掷地,四下静穆,殷嬅靠过去,戚然笑道:“哥哥是帝子,阿嬅担不得这誓言。”
“你是我亲妹子,便是要哥哥的命,也是担得起的。”
曾经他和父皇护不了她,局势护不了她,他欠她,西楼欠她。
如今……如何都要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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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嬅回去之后,抱着那只蓝绿眼眸的猫咪“云喜”。
院外有侍女步履匆匆而行,手里端着只雕工素雅的银盘,待靠近这边,规规矩矩行了礼,将银盘呈给殷嬅身侧的大宫女琇玉。
琇玉的穿戴与旁的侍女皆不相同,身着一袭暖色罗衣,她接过银盘,揭开覆盖的遮布打开仔细看过,这才呈给身侧的帝姬。殷嬅随手将银盘中的一块烟紫色罗帕拎起,她指尖蔻丹颜色极美,映得手上越发白皙。
就着罗帕,殷嬅捻起盘里金黄酥香的油炸小鱼,冲怀里猫儿一阵引诱,那炸鱼不知用了什么调料,香气极其撩人,勿论天性喜鱼的猫咪。
猫儿蜷缩在她怀里,喉间发出呼噜声,叼起炸鱼一点点细细嚼着。
琇玉端着盘笑:“这些年,云喜被帝子养的愈发嘴刁了。”
殷嬅正慢悠悠拿一块炸鱼在猫儿鼻端绕,闻言颇有些兴味的笑:“这般鲜活的才够趣味,倘若养得和玩物似的,还有甚么意思。”
“这可不是一回事儿。”琇玉同帝姬说起话来明显随意得很,“除了帝姬,哪个贵人养得起这样活泼的物什,都怕有什么……冲撞呢。”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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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帝姬曾经养的猫儿,鲜活灵动,举止优雅又放肆。
这才一只真实的动物。
不像后院高墙里圈养的玩物,不可任性,不可叫嚷,从被养着的那一天起,放肆便会挨打挨饿,精致的调、教杆子抽打在幼兽的皮毛上。
幼兽起初还会哀嚎,到后来学会忍受,等到真正被调、教得温顺,适合成为玩物的时候,才被放置在锦缎的托盘上,由宫人颤颤巍巍供着,成为贵人的“爱宠”。
野性未训的猫儿,这如今的宫里头,除了上面那两位,也就她家主子殷嬅帝姬可以养得起了。
琇玉这样想着,唇边跟着勾起又欣慰又忧心的笑。
这样美好,这样荣光万丈的帝姬啊!
只是又有谁看见帝姬一路走来的艰涩苦难,琇玉眼里映着那只扑腾猫儿的蓝绿眼眸,映着帝姬芙蓉一样的面容,映着宫人谦卑的神色弓起的身躯……
她恍恍惚惚想到过去三年帝姬经历的一切,突然觉得有些酸涩。
过几日便是三军盛宴。
以萧少将军的军功,此次应当会被大肆封赏。
这封赏的内容里,说不准,便多了个“驸马”的名头……
只盼他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只盼他对帝姬的心思,依旧如初。
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心的,呆在帝姬身后啊。
第26章 呆萌赴死的侍卫大叔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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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复边疆,为西楼之喜。
天下英雄逐鹿,而楼国,如今仿佛处于盛世。
楼景帝在书房同礼部侍郎商议宴会事宜,大太监醴酒手下的小徒弟凑过来向师傅汇报,说是殷嬅帝姬来找景帝。
今天是将士的接风宴席,来找帝皇的人有些多,前头刚刚拒了的贵妃所出的殷悦帝姬的通禀,这会儿殷嬅帝姬又来了。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换上这位主,多此一举通报一声也是给自己的颜面。
入内禀了,便见帝皇难得的温和:“直接让她进来。”
华服墨发的帝姬施施然走来,朝皇帝施施然行了个礼,礼部侍郎端端正正朝帝姬作了个揖,帝姬颔首回了,楼景帝觉得事情说得也已经说的差不多,便挥手让那小侍郎退去。
“阿嬅来御书房找父皇,可是有什么事?”楼景帝问道。
“父皇。”殷嬅落落大方道,“把萧桓给阿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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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国统共八位帝姬,一位将来接任大统的帝子,三位无继承权的皇子。
八位帝姬中,较为受宠者有三:殷嬅帝姬、殷悦帝姬、殷媛帝姬。
其中最尊荣得帝心者,为楼景帝长女殷嬅。
母系家族势力最盛者,为皇贵妃之女殷悦。
性子最跋扈不羁,容貌最美最妖的,却是弃妃之女殷媛。
此时堵在御书房外头,正是贵妃所出的帝次女殷悦。
“皇姐进去了?”女子姣好的脸上闪过不快,“父皇对皇姐真是纵容。”
身后几名侍女慌忙低下头,谁也不想惹不痛快,殷悦见此,心头火气更加旺盛了几分。
还不待她发作,御书房的门从内打开,环佩铮铮,淡淡匀妆,正是她正在提及的皇长姐。
殷悦收了火气,迎上去:“嬅姐姐!”
面上一派长姐气度,心下却燃着一团火,那是原主“殷嬅”残余的观感,她透过“殷嬅”的记忆,看着二妹妹这张脸,就想到皇贵妃那张柔媚的面容,真想……毁了。
“殷嬅”对左相和皇贵妃有诸多憎恨,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几乎打成死结,只是这个妹妹,倒是一如既往的无脑天真,无知胆大。
殷悦脸红了红:“我都不小了,哪里还会闹着姐姐。”复又想起自己在这儿的缘由,又忍不住酸道:“父皇总是纵着姐姐的,先前我想去找父皇,醴公公都不让我进去。”
殷嬅三言两语笑意盈盈安慰她,心里愈发寒凉,面上愈发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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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贵妃到底更加看重儿子,对这女儿虽然宠着,却没真的教出什么东西。
呵,这般天真不加掩饰的心性……和“殷嬅”已然阴暗腐烂的过往一比,当真是……讽刺。
多讽刺。
“殷嬅”在程宫那数载岁月,其间的颠簸诡谲,生死挣扎、恩义相负,给她的磨折和历练,非寻常人家可以想象,这一切的一切,有大部分都拜这个妹妹的母妃、母族所赐。
这甚至可能牵扯到文德皇后的死。
幼时的那些锦绣荣华,诗酒唱和,衣袂飘飘,君子芳兰……都在后来看见的那些谄媚的笑容,飘零的鲜血,诡异的手段,凄厉的面容里磨灭了。
“殷嬅”看得,太多,而她曾经经历的位面,也太多。
当年的“殷嬅”,早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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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便是宫宴。
用于宴会的升平殿,层檐历历,高峙十丈。
此时,此地,丝竹飘飘,琼楼玉宇,歌舞若仙。
帝长女殷嬅帝姬,随着帝坐在上方席位,其位高于众妃嫔,仅次于少数阁老。
老将军携军师华含章、少将军萧桓等将士入殿,其凌冽之气势,直教一干文官心头发虚。
殷嬅取了玉樽,代替了她已逝的生母,当朝文德皇后华瑶,伴于君王侧行驶后宫之权。皇贵妃坐在下首已看得暗自咬牙,面上不动声色,手中杯盏却拽得死紧。
皇贵妃打算示意一下自家兄长,当朝左相,让他替自己拿捏一下殷嬅,却发现兄长的目光根本没有看着她,只是直直看着大殿上为首的三人,不知道具体在看哪一个。
还没来得及做些动作,却见帝皇闲闲瞟来一眼,皇贵妃忙展露一个温柔开怀的笑。身侧的女儿殷悦却没眼色地撇了撇嘴,皇贵妃娇柔的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尴尬责备。
殷嬅帝姬容色端庄,长裾上凤凰于飞的图腾曳地铺展。
帝皇歌颂将士功劳,犒赏三军,赐琼浆玉液共饮,殷嬅一手执杯,一手虚虚搭在杯壁上,指尖蔻丹衬得指节精致白皙,萧桓眼光略过,心间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