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么?”
“会!”郓王定了定神,纵然自己心中也没底气,却无比肯定地告诉朱凤英,“只要你活着。”
朱凤英深深望着他,他的眼神,从来便足以安抚人心。即使如今这等境况,她依旧愿意信他。
可朱凤英不傻!
她何尝不知归宋的希望渺茫?
如今陛下与太上皇皆被俘虏,宋廷必定群龙无首,要另立新皇。
待新皇登基,外有虎狼之师,内有百废待兴,哪里还记得她一介小小的郓王妃呢?
可郓王方才的话,她愿意信。
安慰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她总愿意信他的。
只是,郓王自己说出的话,他自己也不信!
但他要她活着!活着便有希望,活着便能有个盼头。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各怀心思,神情中都盛了太多的情绪。他们不愿言说,却都相互明了。
“楷弟。”
忽闻得有人唤,郓王与朱凤英蓦地心惊。一时辨出是熟悉声音,又齐齐转过头去。
来人原是钦宗赵桓。他亦是一身破旧衣衫,单薄又凄惨。
只见他手中捧着一方半残瓦片,其间盛了已化的雪水。因未化透,水面还浮着几粒冰渣。
他声音沧桑凄楚,年纪轻轻的,总不该是这般模样。
只听他道:
“楷弟,凤娘,吃口水吧!”
郓王与朱凤英闻言,骤然一怔。这样的天气,除了金人的篝火,何处去化雪呢?
“皇兄,这……”郓王似乎已觉出蹊跷,一时胸中哽咽,却不去接。
“呃,”赵桓见他不接,又顿了顿,方道,“朕与琏儿已吃过了。”
朱凤英颤了颤眸子,落泪道:
“金人又叫皇兄做甚么了?这水,断不会白来的!”
赵桓一时低头,只勉强笑了笑:
“不打紧的,不过是去帐中被取笑一番。能得来这水,倒也值得。”
郓王与朱凤英面面相觑,满心的屈辱与心痛。
赵桓递上水,又道:
“越是这般时候,咱们越要拼力活下去!”
郓王望着赵桓,心下百感交集。从前只道他温吞懦弱,可偏在此时,长兄,到底是以天子的尊严在护着他们的长兄。
他长长一声叹息,颤抖着接过,先与朱凤英吃了。
还不待多说一句,却见不远处的树下闹了起来。
只听有宋人高喊:
“来人啊!皇后娘娘自缢了!”
☆、第十一章 思帝乡8
郓王正端着瓦片,予朱凤英喂水。忽闻着叫喊,三人心中皆猛地一沉。
啪!
只听瓦片蓦地摔碎在雪地,化好的雪水洒尽了,又凝成冰。
赵桓一时站将不稳,再顾不得许多,直朝树下奔去。郓王与朱凤英对视一眼,又惊又忧,亦急忙跟上去。
树下早已被人群层层围住。宋俘们相互扶持着站立,个个皆是泪如雨下,口中只不住地唤着“皇后”。
赵桓粗喘着气,拨开人群。只见朱琏倒在雪地里,面无血色,气若游丝,由她从前的侍女抱着。
一旁的树上悬着粗布绳绦,一方矮凳倒在树下。那是放在板车上,供金人歇息的矮凳。
赵桓稍稍放下半颗心,看样子,是已救下了。他吐出一口气,忙扑上去抱着她。
见朱琏满脸的泪痕,满脸的绝望,赵桓一时伤心顿起,泣不成声。
众人见着,无不唏嘘哀叹。他们的皇后,是多么和善温顺之人!那等好心性,竟也到了要自寻短见的地步。
郓王与朱凤英随后亦挤了过来。
朱凤英从未见过姐姐这等模样,大惊之下,猛地摔了一跤。
雪地寒凉刺骨,她却不及在意,只连滚带爬地来到朱琏身旁,紧紧拽着她的手臂。
“姐姐!”朱凤英哀嚎,“你别抛下凤娘,你看一看凤娘啊!”
闻得朱凤英的声音,朱琏心尖霎时一酸,随即又是一阵深沉的刺痛,直刺向心底。
她缓缓转过脸,望着朱凤英。这个高傲无比的妹妹,如今亦如她一般狼狈。
“凤娘。”朱琏用气声唤。
那声音断断续续,虚弱至极,直教人不忍耳闻。
“我在呢,姐姐!”朱凤英握住她的手,连忙应声,“我在呢!”
朱琏直直看着她,眼角又渗出泪来:
“凤娘,姐姐不能再陪着你了!”
朱凤英的目光亦丝毫不敢离开。她紧咬着唇,直直摇头,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
“陛下,”朱琏又转向赵桓,“放我去吧!”
“不!”赵桓的声音颤抖至极,“琏儿,你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归国之期啊!”
归国之期……
思及此处,朱琏直将头埋进赵桓的臂弯,又兀自啜泣起来。
这些日子,相熟的宗室女子一个个被拉入金人帐中。再回来时,或死或疯,皆已非人形。便是有一两个清醒的,也只浑浑噩噩,成日的不言语。
苍茫雪地之上,每夜尽是哀嚎四起,那场面,直是触目惊心。
朱琏心下悬悬,一日胜过一日。
只怕,等不到归国之期,她这副身子便已非清白!纵使日后归国,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国人,做天下表率呢?
既如此,倒不如死而守节。既是对自己的成全,亦是守住大宋最后的体面。
可偏偏,如今就是死,却也是不能够的!
压抑了许多日,朱琏终于忍不住,直放声大哭了起来。
此处这样大的动静,早已惊动金人。有领头的卒子,手执长鞭,恶狠狠地行来。见着成堆的人群便是一阵抽打。
众人相互护着,又四散躲闪,一时间,只闻得惨叫声四起,起伏不绝。
“闹什么!”那金人卒子拿长鞭指着赵桓与朱琏。
忽而,他猛一甩鞭子,“啪”地一声,直直抽下去!
他又看了看朱琏,只道:
“听闻,有人要寻死?”
那金人卒子露出奸猾的笑,向前行了几步。他蹲下身来,忽一把揪起朱琏的下颌。
“还当自己是皇后呢?”他笑容中满是戏谑,“记住了!你的命,是抵过金锭的,是拿来还钱的!再敢寻死,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说罢,他将朱琏的下颌狠狠一甩,站起身来,又朝她胸口猛踹一脚。
“你!”那卒子又拿鞭子指着朱琏,“明夜去我们王爷帐中!”
那卒子扫视着四下之人,又抽了一回,方才兴尽而去。
适才抽打朱琏那几鞭子,皆是赵桓护着。金人一去,她忙上下打量着赵桓,嘴里不住地说“臣妾有罪”。
赵桓搂着她,虽是心疼至极,却也无能为力。
他只道:
“那蛮子吓你的。朕便是当牛做马,亦不会叫他们动你分毫!”
可她不要他当牛做马!
他是大宋的君王,心怀仁义,受百姓爱戴。他是天子啊!
“陛下,”朱琏忽而显得平静了许多,“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
她骤然的转变,却蓦地教人生出一丝忧心来。
一旁的朱凤英试探道:
“姐姐,你别吓我。”
朱琏摇了摇头,只道:
“凤娘,楷弟,你们都睡去吧,明日还赶路呢!本宫没事。”
朱凤英依旧有些放心不下,郓王却强拉了她走,一面道:
“让皇兄与皇嫂单独待聊一聊吧!”
送走了那二人,朱琏又催着赵桓歇下。她一再保证不再轻生,赵桓方才作罢。
也不知是否因着白日赶路劳累,夜里又闹了这么一出,赵桓竟很快便入睡了。要搁在前几日,这般寒冷的天,他们早冻得彻夜难眠。
朱琏垂着头,脱下自己的外衣,又紧紧裹在赵桓身上。罢了,她遂起身朝河边踱步。
金人画地为牢,自有兵士把守。只要俘虏不逃,管他们做些什么,金兵却也懒得理会!
河面本已结冰,金人为着抓鱼,生生凿出了好大一个窟窿。
朱琏忽自嘲地一笑。
这个窟窿,来得真是好巧啊!似乎是特意为她备的。
她行上前去,连日以来,脑中从未有过这般清醒。依金人所言,她随时可能如别的宗室女子一般,被送入蛮子帐中。
今夜,是她最后的机会。保住自己清白名节,保住大宋体面的最后机会!
朱琏双眼含泪,又回望一眼赵桓。多难得啊!连日来,他第一回睡得这般安稳。
她笑了笑,心下只道:
别了,陛下!
别了,故国!
只见她忽一转身,毫不犹豫地一跳,霎时间,直直坠入湖底。
打捞起来时,已是后半夜。
朱琏的尸身肿胀苍白,这样冷的天,竟不是淹死,而是在湖中生生冻死的!
一应皇亲宗室,早已哭得不成样子。唯有朱凤英,只望着朱琏的尸身,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
她明白,姐姐这样做,是全了自己的气节,皇室的气节,大宋的气节!
朱凤英忽一声哀叹,又喃喃念出一阕悼亡词:
“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居草莽兮,青衫泪湿。屈身辱志兮,恨难雪,归泉下兮,愁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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