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抿紧嘴唇。
程遇风稳稳地把外婆背起来,走在前面,陈年正要跟上去时,不经意发现外公的墓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座新墓,更奇怪的是,墓碑上一个字都没有。
这是谁的墓?
她记得清明扫墓时这处还是空着的。
程遇风走了几步发觉陈年没有跟上来,回过头,见她正盯着旁边的无字墓看,他脸色瞬间微变,想都没想就倒回去,空出一只手利落地扣住她的手腕,他语气温和地说:“走吧。”
夕阳隐在青山外,随意往天边撒了一大片绚烂的晚霞,归巢的倦鸟飞掠过林梢,眨眼间消失踪影。
陈年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轻扣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手吸引过去,干燥的、温热的、甚至带着点薄茧的粗糙触感,清晰分明又存在感强烈地提醒着她,和上次在A市那次意外抱住他不一样,这次是他主动……
她脑中蓦地、不合时宜地浮现“肌肤相亲”四个字,顿感口干舌燥,脸颊连着耳根那片一点点地被天边红霞染成了绯色。
第20章 第二十缕凉风
走到山脚下, 当天边的第一颗星亮起来时,程遇风才松开陈年的手,他牵她的时候似乎有些急切,松开时却很自然, 就像山风吹落一片轻飘飘的枯叶,连面上表情都是波澜不兴的。
陈年可不像程遇风那么淡定, 她揉了揉手腕,觉得那处皮肤热度惊人,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前面那道颀长的背影, 神色若有所思。
思绪如山间的风捉摸不定, 像想了很多事, 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
外婆找回来了,好在有惊无险,虚惊一场。陈年的一颗心彻底落下来, 被清凉晚风一吹,整个人都轻松得不可思议, 她松开发绳,黑发立时披了满肩, 她又用手随意地拨了拨,快步跟上去。
月亮出来了,是一轮满月,清辉照人。
一行人刚好走过水仙桥。
河水满涨, 河边树木的影子纵横交错铺在水上, 像无数扭曲的手臂, 挣扎着冲出水面,看起来阴森恐怖。身临其境,陈年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老豆腐西施提过,桃源河里浸满了游魂,不管是得了绝症生存无望一心求死的,还是连续生了几个女儿都没有生下儿子羞愤自杀的,往水仙桥下一跳就算了事……
但更多溺死在这条河里的,是那些一晌贪欢的产物或者带着原罪降临人世的女婴,她们可能出生才几天,就被父亲或者父亲母亲联手灌下混了安眠药的牛奶,然后在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悄然无息地被桃源河吞没。
没有人会关心她们去了哪里,唯一能证明她们曾存在过的证据,是天亮后河岸边烧过纸钱的黑印和旁边的两三支残香,它们也证明着那未被全然泯灭但已经扭曲的母性。
桃源镇的男人在杀自己的女儿这件事上几乎是驾轻就熟,且似乎不用背负任何道德和良知的谴责,毕竟头上压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祖训。他们生来好像就只会做一件事,生儿子。只有生了儿子才对得起列祖列宗,只有生了儿子,这辈子才算圆满,最后断气也断得瞑目。
当然这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现在还有没有,陈年想,应该没有了吧?
毕竟托科技的福,如今胎儿性别鉴定连小型私人医院都能做,也很敢做,无痛人流广告更是贴满了大街小巷,一旦辨认出胎儿是女婴,自然会有冰冷的手术台去对付,桃源河也因此平静了十多年,可它无辜背负的那些冤屈,又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洗干净呢?
想到这里,陈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往程遇风身边靠了靠。
一路走来,程遇风步伐平稳、气息均匀,外婆大概也觉得很安心,在他背上睡着了。
陈年轻声喊他:“机长。”
程遇风偏头看她:“嗯?”
“待会你在我家吃饭吧。”
男人笑起来,朗朗月光下,一张俊脸更显清隽:“你厨艺怎么样?”
陈年看得目光都有些直了,她耸耸肩,让他不要抱太大期待。
“是吗?”程遇风挑挑眉,“那我更期待了。”
陈年嘿嘿一笑。
快走到家门口时,她猛地想起自己这么久没回来,家里应该没什么菜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下可怎么办?
路招弟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在山上时陈年已经打电话告诉她外婆找到了,让她不用担心,路招弟琢磨着时间,心想他们应该快回来了,没想到真的在门口就打上照面。
看到外婆平安无事地回来,她心头的大石总算落地。
“你们回来了!”
路招弟拖着伤脚走过来,陈年连忙扶住她,“你的脚没事吧。”
“没事,”路招弟摇摇头,“搽了药就不怎么疼了。”
她说着看了程遇风一眼,又飞快地闪开视线,落到陈年身上:“我给你带了一些菜,待会你自己煮来吃。”
陈年正发愁着呢,路招弟这就雪中送炭来了,她接过沉甸甸的木篮,顺手搭上她肩膀,“你也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不、不用!”路招弟连忙摆手,“我已经……吃过了。”
其实哪里有心情吃?她只不过很不好意思和一个陌生男人同桌吃饭,生怕自己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丑,给陈年丢面子。
“对了,奶奶今晚是回你家睡吧。”
陈年难得回来一趟,想要多陪陪外婆,这也是人之常情,路招弟点头表示知道,转身往家里走了。
家里空荡荡的,只有客厅亮着灯,路吉祥半小时前被尿意憋醒,从厕所出来就看到垂头丧气的女儿,他本来心情就糟糕透顶,看到她哭丧着脸更是觉得怒气都顶到肺部了,就顺口发飙骂了几句。
路招弟在家里挨骂成了习惯,平时都是乖乖受着,要不然呢?顶一句嘴鸡毛掸子和竹鞭就会伺候到自己身上,但这一回她不知哪里借来了胆气——
“我奶奶不见了!”
这一句吼得路吉祥人都蒙了,他大声喝道:“你说什么?!”
路招弟用尽全身力气喊回去:“我奶奶不见了!”
路吉祥虽然为人窝囊又惧内,但毕竟是老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要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加上苗凤花那边堵得滴水不漏,母子俩这才日渐日地疏远了,何况人又是在自己家里丢的,要是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不孝的名声落到自己身上,料不定这脊梁骨要被人戳多少年,这一下他的酒意全化作冷汗出来了,“怎么回事!?”
路招弟咬着牙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跟他说了。
路吉祥大叫一声,急匆匆就出门去找人了。
路招弟双腿发软地瘫在地上,看到爸爸心急如焚的样子,心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快意,她是故意不告诉他外婆很可能在山上,让他也试试无头苍蝇到处乱撞的滋味。
天色已经全黑了,路吉祥还没回来,路招弟扭伤的脚隐隐生疼,人也累得要命,完全没做饭的心思,她随便冲了个澡,头发还没干透就往床上一躺,很快就睡了过去。
隔壁,灯火晕黄。
陈年在小厨房忙碌着,小锅坐在炉灶上,正“滋滋滋”地往外冒着热,她熟练地翻着锅铲,把蒜蓉炒出了香味。
程遇风帮忙看火,不过他并没有烧老灶的经验,往灶口喂了几根木柴,火势却慢慢地变小了,他轻皱眉心。
陈年看得捧腹大笑:“机长,人要实心,火要空心啊。”
闻言,程遇风把木柴抽了两根出来,果然火又旺起来了,他拍掉手上的木柴碎屑,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年一眼。
年纪轻轻,懂得的道理还不少。
外婆刚进家门就醒了,此时正笑眯眯地坐在厨房门外藤椅上看两人做饭,“阿烨你出来和我说说话,让如意自己一个人忙活去。”
陈年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拜托”的动作,压低声音告诉他:“外婆把你当成我爸爸了。”
程遇风失笑,按他这年纪来看,怎么也不像她爸爸吧?他洗干净手出去了。
陈年把削好泡在清水里的土豆捞起来,切成细丝,她一心二用,耳朵还悄悄竖起来,听外面两人的谈话。
外婆问:“阿烨啊,在水泥厂吃了很多苦吧,这次回来我看你都瘦了不少。”
接着是程遇风煞有其事的回答:“还好,最近厂里的活比较多,等忙过这阵就好多了。”
外婆握了握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再忙也要顾着自己身体啊,你干的是体力活,三餐一定要按时吃,不吃哪里来的力气?”
陈年又听了一会儿,望着门外的方向微微失神,外婆问的全是是些和程遇风不相干的事,可他那么耐心又温柔地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甚至还能让她宽心地笑出来……
这一幕看着好温馨。
锅里的油热了,陈年回过神,把切好的土豆丝倒进去,外面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她却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底深处的声音——
仿佛乌云蔽空,闪电忽然在天边撕拉开一道口子,拨开重重浓云,直击她的心扉,令她心魂震颤。
虽然陈年有点心不在焉,但三个菜都还炒得不错,不仅看着有卖相,吃起来味道也不错,她自己这关是过了,所以很想知道程遇风的评价:“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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