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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年代农场主 (屠静)



四肢发抖的爬下了山。后山的林子里又开始下雨。先是雾蒙蒙的一片,紧接着雨打芭蕉叶,噼里啪啦的一阵轰鸣。

她看到成群结队的村民扛着锄头。斗笠和蓑衣得从仓库里拿出来。大家热火朝天和手忙脚乱。隔着很远都能闻到空气中带着微微汗臭的蒸汽,伴随着高喊整奇的“嘿。”声音。

这场雨太及时了!

在大坝没有修好之前,这场及时雨给地里的禾苗洒下了盼望已久的甘霖。拯救了岌岌可危的河道。让人们在修坝的苦难日子里得到一口喘息——村里能派出去的劳力都去修大坝了。剩下的老弱病残也要兼顾田里的苗苗。

嫩苗在雨中尽情舒展,绿意葱茏。生机勃勃。

“唉呀,衣服都打湿了。”

四妮儿叹息。

她的头顶浇得湿漉漉的。就像刚钻进了雨幕里的某种松鼠。忍不住的嗦嗦抖毛。结果在低下头的瞬间,就看到鞋底沾着一块褐色的——牛屎??

她微微错开身子,刚好和一群童子军擦肩而过。其中有个姑娘,长着圆圆脸蛋的,她用树枝捡起牛屎,又看起来比较开心的招呼身边的孩子们一起检查路边的粪便,这些都是要送去农机站的。也有公分拿,不过好像比较少。她们没空搭理四妮儿。

清明节要祭祖。

哪怕现在对于任何封建和传统的节日都不屑一顾,对于传统的思想有着深深的鄙夷,但这依然是在人们心里是最重要的日子。是几千年落叶归根思想下灌溉熏陶的敬畏感。虽然在轰轰烈烈的“运动”里,这种感情被压倒最低微,最不引人注目。

但老一辈的人,依旧忘不掉祖先,忘不掉将自己养育大归于尘土的父辈。偷偷的在路边烧着纸钱。

最恼人的就是那些半大不懂事的孩子。走过还不忘将火踩灭,一边要骂人封建毒瘤思想。最后闹来闹去,祭祖就成了偷偷摸摸的事情。

钟家人大早就起来了。因为赶着上山,小队长在挨家挨户的喊人。二妮儿被吩咐去调浆糊。那是白面揉成的一点面粉团,沁出白水(淀粉),然后将白水放到坛子里发酵,这种浆糊不但可以糊对联糊鞋底,也能用来粘信封,家家户户都自己存一点。

钟敬贤右手提着一根光秃秃的毛笔,沾了点墨在信封上写字。这是烧给老太爷以及太奶奶的。因此写的字是繁体,不写字据说纸钱就会被别的孤魂野鬼抢走,所以寄件人和收件人都规规矩矩的写在左下角。其一写着:“付件人:孝子,钟恪平,孝孙:钟敬贤。”中间有一行字:“城隍庙”。冥中收用。“虔备金银财宝冥衣”

写完后,家人就带着一根根用细竹签扎的纸花去山上了。坟地依山而建。有一块坡地,就是村里人放置墓穴的地方。前两年下达的政策是开荒地,大屋刘好一片地都被划开准备开垦。其中就挨着钟家的祖坟。今年就多了一个任务——迁祖坟。

不止钟家迁,其他以前村里的富户,都要从这片土地里迁出去。因此今天是不下地干活。都帮着迁坟的事情。屋外下着朦胧的细雨。这群男人们披着蓑衣沉重的上山去了。背篓装着信封和纸花都打湿了。四妮儿看到小五趴在钟敬贤的背上不停的哭。

因这哭声,她似乎感觉四周的空气变得更加凉了,潮湿的空气贴在前胸后背,雨水的作用,将灰蒙蒙的山林,远处连绵的坡地都洗的水亮。树叶绿的刺眼。大块冷绿的跳入眼帘,突兀的刺进眼睛里。

四妮儿没资格上山,不仅是她,钟家所有女人都不能上山,祭祖,这是男人才有的资格。所以小五大早上就被叫起来,他怕冷又怕饿。






第八十六章 撞见


这么肚子空空的上山,小家伙哭个不停。钟敬贤缺乏耐心,他哄了大半天,见小五并没有很会看颜色的停下来,整张脸就拉的老长。

大妮在做饭,她得给家里的男人做早饭,有蚕豆和芋头放在一起蒸,这两样是最贱的粮食,也是管饱的。钟老爹端着大碗,足足吃了两碗有余。而钟敬贤只吃了一碗。他神色怏怏。好像打不起精神来。

村里的男人挑着扁担,或者手持锄头轰轰烈烈的站在一起。他感觉自己在人堆里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上次大伙在坝上嘲弄他,他就成了村里的个笑话。

在这个通讯和娱乐都不发达的年代,钟敬贤成功的将爹妈的两张脸狠狠的踩了两脚。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笑料。生出这个没胆子的儿子,钟老爹心里能怎么着?他一双沉默的眼睛丝毫没有给钟敬贤安慰,反而成了压垮他的那根稻草。他在这个眼神下变得更加冷淡。

等三儿把毛巾跨到他肩膀上叮嘱:“悠着些,别太用劲了。挖土不是轻松的活儿,况且又不是挖一两家的活儿。”

话没说完,就看到钟敬贤胸口急剧的起伏,他的眼睛抬起来。阴郁的目光和耷拉的眼皮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沟壑,不耐烦的情绪从里面流淌出来。他的嘴角绷紧,手掌飞快的扯过毛巾。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便背着背篓走出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门槛绊了一下,他嘴里哝咕什么,提着鞋一脚踩在门槛上。黄色的泥巴印子“刺啦”的刮着鞋底。“行了,别唧唧歪歪的,东西收拾好没!”

三儿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六神无主。

她还是惦记着儿子,于是在后面又喊了句:“小五不能着凉了,你让他背上垫块汗巾”

钟敬贤背着竹篓就出去了。头也没回:“知道了。”

.....

众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疲惫的影子拉的很长。夜灯像萤火虫一样挂在虚空中。四妮儿走出门,她嗅到烟的气味和一点星火的光芒。生与死的祭奠在这场雨里挥发出来。十年前这里饿死了无数的人,他们的残骸一点点的洒在漫山遍野。再也没有这样好的待遇,在棺材里收人供奉。

她们后屋不远处的槐树下,有一座土地庙。

四妮儿一向不爱那些高楼庙宇,金碧辉煌的观音菩萨像。无论是和尚还是长明灯,总是无端的失去了那种端庄肃穆的气质。她喜欢土地庙。因为这里尽是粗糙的泥瓦,一尊粗犷的泥胎像立在那儿。半樽都落入斜阳细雨里。被侵蚀的面孔模糊不清。靠着拦腰断的槐树。土地庙里的香烛东倒西歪。

也不知道是谁在祭祀,毕竟运动开始以后,这里就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

一个身影在土地庙后面蹲着。夜色披挂在身上。紧余被火焰拥抱的半边轮廓。她看到徐誉,心里惶惶不安。众人都已经进了屋子。她不能久留在外面,钟老太的饭应该已经做好了。

所以说,她该回去,而不是站在这里吹风。

四妮儿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泥土味。

鬼使神差的,她缩在了一棵不知道是什么树的背后。那颗树上的树叶夹着绿豆大小的黄绿色果子,有酸涩又有股松香的冲鼻气味。她鼻尖被这股味道熏得眼泪直流。等她抬起头,就看到叶子刮着鼻尖,一个巨大的打屁虫就趴在树叶上.....

四妮儿:“.......”

她藏不下去了,这真尴尬。

连续打了两三个“阿湫”的喷嚏,尽管她压抑着生理上的反应,但是随之而来就是更大声的喷嚏。最后一次仿佛胸腔的空气都抽干了。钝钝的掐着她的肺叶,鼻尖像是被扎了一样,这个喷嚏让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睛酸涩的睁不开。

耳边传来了一声破涕为笑的那种笑声。清脆笑音在耳边传来。再扭过头,看到徐誉也是眼角挂着眼泪泡。

他捂着肚子笑四妮儿,嘴角拉开一个弧度,随着那个弧度越来越大,他的表情也细微的发生了改变。好像站不稳一样,他先是脊背颤了颤,在仰头起来的时候。那两颗泪珠子也没有了。好像顺着他的脸颊滚进了衣领里,在脸上留下了黑灰黏住的水痕。

他咳嗽了一声,挺直了脊背。四妮儿并没有看到这些。她一向是感觉迟钝。

“我走了,我回去吃饭了。”

她脸上还挂着那种奇异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打喷嚏的神情。歪歪扭扭的站起来。徐誉没去扶着他,他眼睛还盯着火堆,那片火堆将他脸上的痕迹烤干了。也将他的表情渐渐的剥落下来,那些黑灰滑进了火堆里,炸开的金色火花将他紧绷住的下颚照的明亮。深刻和肌肉紧缩留下的浅浅阴影。

“你不要走。”

四妮儿不管他,拔腿就跑。

她绕开火圈,眼睛的余光撇到一个还没烧完的信封,晦涩凌乱的勾画在卷着黄色的边缘渐渐融化,墨迹在顶端锋利的划开一个转角,流畅的笔画在右端戛然而止。余下一个黑色的,丑陋的墨点。

你在天堂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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