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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锋 (吓我一跳)


  两厢沉默。
  陈一天端起纸杯抿了一口,粉末冲调的饮品,并不好喝。
  他放下纸杯,坐正一些:“有个事想问你。我七岁那年秋天……你是怎么想到去变压器底下找我的?”
  他话说到一半,于香手机又响了。
  于香没回避,坐在座位上接的。言语简短:“对,还是那趟车。对,周二上午到。我们自己坐公交回去吧,于乔她……等我们安顿好,我做顿饭,你来家里吃。好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最后一句,她不自觉带了南京话的腔调,口齿开合幅度较小,像是撒娇。
  电话挂断后,她才接上陈一天的话题:“你说什么?七岁那年怎么了?”
  在陈一天眼里,于乔刚刚接电话的语态、神色,和卢姗和李健林讲电话的画面重合。
  不是外貌相似,是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情绪,简直一般无二致。
  他决定把话说透:“我七岁那年,国庆节放假住在奶奶家,把裤子磨破那次,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于香凝神想了半天,还是没领会陈一天的意思。
  “你干吗把裤子磨破?我在哪找到你的?”
  于香让陈一天有点不耐烦。
  “就那次,我把外裤和里面穿的毛裤都磨破了,不敢回家,躲在变压器台底下,你穿件红衣服,隔着一块苞米地朝我走过来……”
  “噢!噢!那年啊!那时候我还没去缝胸罩呢吧?!”
  好像是吧,两人的记忆线索完全不一样。
  “干吗问这个啊?”于香用哄孩子的表情看着陈一天。
  于香20岁就生了于乔,东北人常说“生孩子早抗老”,她看上去确实比同龄女人更有活力一些。
  然而再怎么抗老,近几年的奔波苦楚也在缓缓渗入骨血,她脸上没有明显的皱纹,可就是有了一丝老态。
  面部肌肉变得松软,对地心引力更加敏感。她凑近了一些,陈一天终于意识到,这张脸和她7岁看到的人,完全不一样了。
  “你瞅啥呢?”于香抹了一把自己下巴。

  ☆、红罗帐共话缠绵-71

  七岁那年,陈一天和爸妈住在沈阳。
  他爸妈做生意, 没精力管他, 他上了小学一年级, 从这一年起, 每到放假就被送回奶奶家。
  不久前的暑假,他刚回奶奶家, 因为不听他爸的话, 跟几个乡下孩子偷摸跑去大河洗澡, 被他爸逮个正着,在奶奶家关了整个暑假的禁闭。
  关到后来,眼瞅开学了, 奶奶都看不下去了,他爸来接他,奶奶还跟他爸商量, 想让小天这两天出去吧, 你后天就带他走,这个暑假他一直也没被放出去过。
  他爸冲儿子一瞪眼睛:“不行!”
  于是乎, 这个国庆节, 他再闯下祸来, 顿时觉得天要塌了。
  其实也算不上大祸。
  附近有几个小孩, 跟陈一天半熟不熟的。小孩子恋伴儿, 陈一天一回来就找他们玩。
  其中有一个男孩,比陈一天大一些,面黄肌瘦, 终年咳嗽,还喜欢用袖子抹大鼻涕。
  天长日久,鼻涕把两颊糊出两个蝴蝶翅膀,孩子们都有外号,他的外号就叫“蝴蝶膀”。
  他离奶奶家最近,一般负责叫陈一天出来玩的就是他。
  上次奶奶带他和于乔回老家,他还在街上碰见蝴蝶膀先生,他的大鼻涕早没了,怀里还抱着个女儿。
  国庆节的某一天,他来叫陈一天出去玩。
  国庆节前后,正是东北玉米收获季,辽宁的山区农田种满了玉米,地里满是割倒的玉米杆。
  农业机械化是几十年以后的事。
  当时的东北,还是手工农业的天下。
  春天用牛拉犁翻地,夏季人工铲草,秋天收割,先手镰刀把玉米株割倒,摆成一铺一铺,人坐在玉米铺上,手工把一穗一穗玉米剥开,取出玉米棒子。
  再用两轮车把玉米拉回家,上仓通风阴干,收成换钱或当作粮食。
  剩下的玉米秆另有妙用。
  家里养牛马的,玉米秆是大牲口整个冬天的粮食。
  吃不完的当作柴火,冬季取暖做饭暖灶用。
  陈一天跟在一帮孩子后面,在收割完的玉米地里疯跑。
  他和“蝴蝶膀”年纪较小,走在最后。
  玉米秆被镰刀割倒,地面上留有10厘米左右的根茎,东北叫“苞米茬(zhǎ)子”,坚硬锋利,向天的小尖刀一般,城里小孩陈一天走得很小心。
  远处有放养的几头牛,被吵闹的孩子们惊到,踏出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这块玉米地在山脚,玉米早已收割完,玉米秆被绑成一人粗的一捆一捆,几十捆堆在一起,像一座座平地而起的小山。
  山色妩媚,深褐浅黄。
  田地的边缘有一处废弃的排水设施,早些年土地公有,生产队所建,已看不出原貌,只有一侧水泥斜坡是完好的。
  水泥斜坡呈45度角,嵌进山坡,顶部被荒草包围,底端就是田地。
  大孩子们先发现这个游戏设施。
  陈一天跟他们排成一排,爬上山坡,再轮流从水泥坡上滑下来。
  秋风微凉,孩子们乐此不疲,个个玩得满头大汗。
  率先发起这个滑梯游戏的孩子,也是率先放弃这个游戏的。
  他发现了更好玩的地方。
  地头有一个矮房子,平屋顶,也是水泥铸的。
  大约两米高,是个变压器台。
  有一个木制小门,仅够一人出入,油漆剥落,被一把造型奇特的锁牢牢锁住。
  隐约可见红色油漆画的闪电标志,还有一行字:“有电危险”。
  几个孩子围着变压器台转了两圈,试图打开那个小木门,未果。
  大孩子发起倡议:“谁敢爬上去?”
  那个2米高台,大人爬上去都费劲,架不住孩子们奇思妙想。
  有人搬来石头垫脚,有人趴下某当垫脚石,一来二去,几个大孩子真的都上去了。
  爬上去的孩子在平顶上挥舞着木棒大呼小叫,留在地面上的,只有陈一天和蝴蝶膀。
  蝴蝶膀垂涎地抹了把鼻涕,跟陈一天对视。
  他俩注定上不去了。
  夕阳下,他俩只好充当看客,把地面的大石块挪开,整理出一小块空地,看上面的孩子一个一个跳下来。
  疯玩大半天,陈一天饥肠辘辘,可他舍不得走,今天真是太好玩了。
  大孩子们你推我搡,商量谁第一个跳下去。
  边商量边指挥地上的两个孩子清理石头。
  然后,蝴蝶膀拉陈一天躲远一点,迎着夕阳,看他们热身准备。
  第一个跳下来的孩子赢得震山的欢呼。
  这个小镇四面环山,一条河沿着西山由南向北流,欢呼的声波被山体反弹,很有气势。
  蝴蝶膀和陈一天的仰慕和艳羡持续到第五个跳下的孩子。
  第五个跳下后,台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男孩。
  他是台上孩子里面最小的,没比陈一天大多少。
  刚才扛他上去的时候,陈一天明显感觉背上的重量较轻。
  跳下来的孩子在欢庆,期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像他也跳下来,这个仪式才完整。
  他也跟着一起呼喊,为自己壮声势。
  蝴蝶膀紧张得忘了抹鼻涕,一流清鼻涕已经挂在嘴唇上。
  在欢呼声里,最后一个孩子众望所归地跳了下来。
  他跳下来时,陈一天隐约听到咯噔一声,不知哪里发出的。
  之前跳下来的都没有这个声音。
  最关键的是,他跳下来就不动了。
  小小的一团,蹲在变压器的阴影里。
  欢呼声继续,这个不倒翁一样的孩子,在欢呼声里慢慢地倒下去……
  空旷的田间突然安静下来。
  大孩子上前察看,胆子大的喊他的名字,用手探探鼻息。
  然后猛地收回手,一溜烟儿跑远了。
  剩下的几个孩子向前迈一步,象征性地拍拍他,相视片刻,也借故散去。
  只剩下蝴蝶膀和陈一天。
  那孩子当然没死。
  他紧皱眉,用手护着脖子,疼得双脚蹬来蹬去。
  蝴蝶膀跟他更熟一些,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渐渐发出呻.吟,几乎在地上打起滚。
  他一定很疼!
  两米高台,体态轻盈的孩子跳下来,如果没有摔到头,理应没什么事。
  但他身体失控,跳下来的一瞬,身体极度蜷缩,做出深蹲姿势,两个膝盖没有分开,跟他的下巴发生了碰撞。
  这孩子瘦,腿和脸上本来就没有肉,这一撞力道真的不小。
  蝴蝶膀扯扯陈一天,小声道:“咱们也走吧。”
  陈一天没理他,又向前走了几步,蹲在打滚的孩子旁边。
  再回头时,发现蝴蝶膀也没影儿了。
  夕阳沉入西山,隐约听到大河奔流的声音,如大地的血流流动一般。
  变压器台完全笼罩在西山的阴影里。
  那孩子大概适应了疼痛,挣扎得不那么厉害,依旧侧躺在地上。
  陈一天一直没说话,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他的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来了一个女人,她戴着套袖,手里攥着扒苞米的线手套,头发苍苍然,挂满了苞米铺子上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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