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男人深吸口气,接着说道:“我听说你家的孩子治好了,我就想,无论如何,我也要来看看。当时你们转院,我们出院,你妹妹给她留了地址。”
确实有这件事。
当时于乔留了地址、电话,对方送她一件礼物。陈一天记起来了。
于乔没走远,她被奶奶派出去,给邻居送吃的,很快就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被陈一天拉到角落里,说家里来了不寻常的客人,是怎样的情况。
于乔当然记得。
她记得那个女孩,记得她被抢救的夜晚,记得她被骄纵的弟弟,记得那个视孙女如瘟神一样的奶奶,也记得她送自己的礼物,记得那个仓皇无措的爸爸。
那是1999年,现在是2001年。
而现在,那个女孩的爸爸站在于乔面前。
于乔有种感觉,不是女儿去世了,而是爸爸被遗弃在世间。
在奶奶的房间里,失去女儿的爸爸先是拉过一把凳子,放在身边,于乔乖乖地坐过去。
他低声念叨:“两年了,变化这么大了……我快要认不出你了……”
然后,他瘪着嘴哭起来。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陈一天的角度看,两人身高差不多,于乔反倒更猛一些。
一个渐次生长,一个垂垂老去。
于乔很淡定,她第一次见到中年男人哭,不是悲戚,不是哽咽,是流下眼泪,吸溜着鼻涕,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哭得如此猛烈。
那个男人摸她的额顶,摸她的肩膀,摸她的手臂。把她的手臂翻过来,手腕内侧是健康的肤色,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当年在病房里,两个孩子身上都有淤青。
奶奶留客人吃饭,对方再三推辞,说下午还要赶回家,孩子他妈下午做小时工,他要回家做晚饭。
陈一天送他下楼,于乔追出来,拿出了病逝女孩送她的礼物。
这是世界上最朴实的项链吊坠,就是普通的桃核,圆圆的,上面布满沟壑,瓤被挖空了,两侧各切去一块,做成一个小筐,带提手的。绑了一根红绳,因为在女孩的脖子上戴过很长时间,红绳已经显旧了。
于乔把它装在信封里收藏,拿出来时,还是两年前的样子。
小区杂草丛生的绿化带旁,不知谁家的仿红木沙发,斑驳陈旧,要不了,摆在外面供人纳凉闲坐。
陈一天亲眼看着那个男人坐在上面,把核桃项链拿出来,往自己脖子上套,成人的头围太大,套不上去,他又取下来,小心翼翼收好。
他递给陈一天一支烟,自己点着一支。
“兄弟,你们是怎么治的?都说是治不好的病,邻居、亲戚、医院的大夫、我妈、还有我媳妇……都说是治不好的病,你们怎么治好了?我怎么就听了他们的呢,我怎么就没坚持呢……”
陈一天把烟夹在手上,拒绝点燃。他在挣扎,此刻也想抽一口。
“兄弟,你是好样的,你们家都是好样的。她真的什么都没争,什么都没要,那药那么难吃,给什么就吃什么,让出院就出院,一句怨言都没有。我他妈的怎么就没坚持……下辈子做别人家的女儿吧,爸爸不合格,爸爸对不起你……”
那个男人捂着脸,又呜呜地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开会开到现在,我感觉现在我已经不分泌雌性激素了,劳动力不分性别。
抱歉,更晚了。
☆、红罗帐共话缠绵-63
据奶奶说,陈母走的时候很是忧心。
陈一天一出院, 她就即刻与之深谈。
主旨只有一个:希望他对学业和未来有所规划。
如果他没有, 作为母亲, 她希望儿子听她的安排, 赶紧准备语言考试,她负责联系澳洲的学校, 她只管到这一步, 读完研究生, 陈一天可以自己选择回国还是入籍。
如果他有自己的规划,作为母亲,她希望儿子跟她说, 让她了解,又或许,她可以出谋划策。
最后, 陈母仍旧表示, 她一直相信自己的儿子,陈一天从小到大没让她操过心, 她从不怀疑儿子会认真经营自己。
与此同时, 她又说, 她的前半生就走过很多弯路, 一是学无所成, 虽然生意做得不错,人脉也有一些,可总觉得胸无点墨, 学历不够,处处掣肘;二是婚姻选择。她说,别只说女人结婚等同于第二次投胎,男人何尝不是?选个与你并肩前行的人,以你的目标为目标,以你的立场为出发点,事事为你着想,为你加油打气,这样的伴侣才能成就你。如果你选的人本身目光短浅、生活能量不足,会拖住你的脚步、分散你的精力,影响人生中的关键时刻和重要抉择。人生能有几次抉择呢?一步错,以后多少步都追回来。
陈一天全程沉默以对,未置一辞。
陈母本想让陈奶奶劝劝陈一天,奶奶对这个儿媳,不,前儿媳,本就止乎礼,从未发乎情,她无法认同陈母为陈一天画下的空中蓝图。
陈奶奶说,上学的事她不懂,工作的事她也不懂,她只管让孙子吃饱穿暖,有生之年看孙子乐呵呵的,她能做什么就做些什么。
不反对,也不支——总之没有统一战线,相当于软顶。
所以陈母走那天,林小诗前来送机,就让她有忘年知音之感。
※※※※※※※
矿中是流水的学生,铁打的社会青年。
于乔的宿舍换了一批人。
上上届学生毕业了,又有初一新生入住。
那两个初三学姐也卷铺盖走人了。
只是去向不明,没有考上省重点、也没去读普通高中,因为学校张贴了大榜,把上届初三学生的中考分数、考入学校一一列举,于乔大致扫了一眼,没有那两个女生的名字。
这也不奇怪。
一所学校,声名在外,说它乱、说它差、说它破,这些还都是表象。
评判一所学校好坏的核心标准,当然还是升学率。
矿中每个有两个保送名额,保送至片区内的一所省重点。
说是省重点,也是最近几年才评上的,在沈阳的所有省重点里排在末位。
这个“保送”也算勉强,不用过重点分数线,只要中考排名矿中前两名即可。
也就是说,想公费读省重点,你不需要跟全市的初三学生比,只要在矿中当届名列前茅就行了。
前两名后在的学生,还可以自费读省重点或读普通高中。
矿中的毕业生大榜贴在校门口,对面就是露天厕所。
全校的学生上厕所回来,都可以在大榜前逗留片刻。
大榜前总有学生,勾肩搭背,笑闹不停。
两个公费保送省重点,不足十人自费省高中,另外有十几个读了普通高中。
虽然叫光荣榜,可榜上的名字和贴榜的学校都不怎么光荣。
入冬后,校门口的煤灰路结了斑驳的冰。
于乔和孙灵君上完厕所,孙大姐搭着于乔肩膀,俩人跺着小步走过黑镜子一样的冰面,再次站在大榜前。
风吹日晒、雨雪冰雹,红榜已经惨白,上面被贴了些小广告,乱七八糟。
钻井139********,荣翔二手家具市场,蓝翎复合肥,XX夜总会招聘业务经理,性别女,年龄18—40岁,月薪+提成2600元,上不封顶……
一个男人的胳膊搭上孙灵君,和她搂于乔的姿势一样,只不过虚搭着,没那么用力。
孙灵君唬得一跳,三个人散开来。
来人笑嘻嘻的,穿了件短小的薄棉服,低腰紧身裤,露出个醒目的腰带,GUCCI的仿货,个子倒挺高。
毛利小五郎有名字,李远航。
班上有几个打扮成熟的女生,她们会聊到常来矿中的几个社会青年。
于乔听她们提过李远航,她起初没把这个名字和毛利小五郎联系起来。
孙灵君认出他以后,大喝一声:“你要死啊!”
她俩不跟他们来往,可好歹也算高年级了,心里也不怎么怕他们。
李远航笑嘻嘻的,棉袄袖子短,露出一截冻红的手腕,在孙灵君吼他的一瞬间,他也把手臂弹开了。
“你俩看啥呢?”
于乔往校门口看了看,李远航今天没开车。
平日里,两股“势力”井水不犯河水。当然,于乔和孙灵君也算不上什么势力,她们是典型的本分学生。
“拉屎,你也要跟着吗?”
于乔不想恋战,拉着孙灵君作势要走。
没想到李远航跟了上来:“乔乔,乔乔!你俩走那么快,我是黑社会啊?”
于乔心想:差不离。
孙灵君心想:姐是没混,姐要是混社会,就没你这小豆芽什么事了。
李远航亦步亦趋,跟着走到初二二班门口。
下课期间,有学生从门里出来,把于乔和孙灵君堵在门外了。
“于乔,你英语咋学的?教教我呗?”于乔上次英语测试考了100分,英语老师乐蹦了高儿,在初二两个班级说,又在教研组说,把这个100分上升到历史的高度:“矿中建校以来各种英语考试,没人考过100分。于乔开了矿中的先河。”
有老师表示不愤,说你出题太简单。
英语老师怎能认输,说:“题是不难,可初二两个班快一百个学生,也只有于乔全了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