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川从放仪器的斗柜里拿出一个CD机,戴上耳塞,朝船头处走去。
在嘴唇咬破之前,辛霓终于痛下决心,拿起了那把雨伞。自此,她在祁遇川那里,不但没了什么大小姐的矜贵,连那点小女生的矜贵也失去了。
傍晚,渔船归航。他们的渔船刚靠近码头,一下子围上来二十多个从市里赶来的海鲜贩子,其中一个最是眼明手快:“这些石斑八十一斤我全要了。”
“这么好的野青斑,出八十一斤,李老板欺负小孩子呢?我出一百!”
这一带渔民网捕的海货品种大同小异,无非都是鲳鱼、燕鳐、八带、红头鱼、鳗鳞、立虾、梭子蟹、对虾之属,鲜少能遇到这样好的野生海石斑,商贩们没理由不大肆争抢。这些人哄抢了一番,最终以四千多的高价卖出。剩余的海货被那些商贩挑挑拣拣一番,也很快悉数出清。
辛霓望着脚下荡然一空的箱子,百感交集:“我辛辛苦苦捞了一天,下了六次网,才卖出一千多,你随便动动手就有那么多进账……不过也好,这样一来,用不着多久,我们就能把钱还清了。”
辛霓的乐观态度只持续了半小时。半小时后,她发现自己辛苦一天赚到的钱,只够两天出海的柴油钱时,压力如山一般压上了她的心头,她指了指附近比较大的渔船:“好吓人!这样一来,除去工人的工钱和油钱,连那些船老大都不宽裕呢!”
“油价越来越高,人工越来越贵,海却越来越穷,用不了两年,出去一趟,连油钱都赚不回来。”明明是事关生计的大事,祁遇川的语气却很云淡风轻。
“明天还能钓到石斑吗?你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不能。近海没有别的石斑钓场,我的船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辛霓的心倏然沉了下去,并非为了不明朗的明天,而是为了祁遇川可以预见的困窘人生。他是那样的聪明,那样的善于创造奇迹,却只能陪着这片逐渐枯竭的海,走向穷途末路。她一下子读懂他畸形的消费观:那根达瓦,让他有机会钓到石斑;那辆哈雷,也许能让他认识一个哈雷俱乐部里的伯乐。他想依托这些超越他阶层以外的东西,碰触到一些别的可能。说到底,他和她一样,都有想挣扎逃脱的宿命。
沉默了许久,辛霓忧心忡忡地问:“那明天怎么办?”
祁遇川却很洒脱:“交给明天。”
果然如祁遇川预估的一样,接下来两天,他们的船跑遍了镜海的角角落落,渔获却少得可怜,多是卖相不佳的杂鱼和虾蟹。刨除成本,出一趟海,不过略有盈余。第三天,他们运气略好些,竟然捞上来一条近两斤的大黄鱼。野生大黄鱼是海鲜中的极品,鲍参翅肚都不如它金贵,辛霓曾听家里大厨提起,这些年野生大黄鱼近乎绝迹,四斤重以上的大黄鱼,整片马礁湾都出不到十条。
那条黄鱼一出水,辛霓立刻去翻报价最厚道的那位商贩的名片,不料刚找到那张名片,她就见祁遇川麻利地将那条鱼刮鳞去鳃了。
“喂,你干吗?”辛霓冲上前按住祁遇川的手。
“吃啊。”
“你不可以吃海鲜的。”
“给你吃啊。”
“你疯了,我才不吃呢!”辛霓气得直跺脚,“你看你,现在完全没法卖了。”
祁遇川垂着眼帘,淡淡一笑:“这么好的大黄鱼,为什么不吃?”
“这是要卖钱的!”
“你掉钱眼了?”祁遇川抬眸瞥了她一眼,“正是因为稀罕,所以才要自己享用。这一带的渔民,打到大黄鱼都是给自家孩子吃的。”
辛霓心里莫名有些暖暖的,却还堵着气:“我又不是小孩子。”
祁遇川将鱼收拾干净,连葱姜都不放,直接丢入蒸锅里。二十多分钟后,清蒸大黄鱼出锅。
辛霓举着筷子,见祁遇川喝着冷水,吃着冷馒头,实在无法下箸。
“发什么愣?冷了就不好吃了,那不就辜负了这条黄鱼?”
辛霓听了,这才从鱼头下两寸处的脊上挑了点鱼肉放进嘴里。鱼肉入口极幼嫩鲜美,嘴刁如她,都不禁食指大动。见祁遇川面上有笑意,她停下筷子,好奇地问:“你笑什么?”
“我想起个故事,民国时,皖南一代闹匪患,经常有孩子被绑架。那些土匪把小孩绑回去后,就端一盘红烧鱼给他们吃,看他们怎样下筷。如果和你一样,就留下要赎金,因为他多半是富贵人家出身。如果第一口就把筷子指向腰身和鱼尾的,那就……”
“那就什么?”
祁遇川却不再说话。
辛霓一边吃一边问:“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故事?”
“意思是,你这样浑身破绽的傻姑娘,最好还是待在家里别出门,不然很容易惹麻烦。”
“我哪里浑身破绽了?”辛霓有些薄恼。
祁遇川似觉自己跟她说得太多了,噤了声,将一旁的电台换了个频道,专心致志地听了起来。
辛霓也懒得理他,将筷子伸去鱼腹处,就在这时,船身忽然摇晃起来。辛霓的手冷不防往前一推,整盘鱼摔向地面。她还来不及反应,船身的摇晃迅速加剧。辛霓的脊背骤然一凉,骇然朝祁遇川看去:“祁遇川,怎么了?”
祁遇川不以为意道:“海上起风了。”
“要紧吗?”辛霓本能地害怕。
祁遇川看了眼海面:“过几天就是九月初一,海上会起天文潮,这两天风大些很正常。”
“可是……”辛霓紧紧抓住船舷,“我头好晕。”
随着风力加强,海浪变得更急,船身颠簸得更加厉害。祁遇川关掉电台,走出舱外,展眼往海面上看去,当他看到涌过来的浪头呈三角状,浪花上泛出白沫时,眼神陡然沉了下来。他返回舱内,找出一件救生衣丢给辛霓:“穿上,一会儿紧紧抓住船舷,不要动。”
辛霓明白状况异常,脸色一下子白了,她接过救生衣:“只有这一件吗?”
“管好你自己。”祁遇川拖着伤腿快步走上甲板,没有任何迟疑,他一下子将缠在胳膊上的绷带扯下丢进海里。他将甲板上各个开口关闭,继而将通风口、舷窗、天窗、锚链管一一关好。
辛霓有些坐不住,猫着腰,艰难地爬到斗柜前,翻出防水服:“祁遇川,再怎么样你先把防水服穿好,你的手臂还没完全好,不能碰水。”
祁遇川深深看了她一眼,接过防水服套上:“有暴风雨要来,很突然,我们得尽快返航。”
气压越来越低,刚才还晴空万里,瞬间层层黑云压顶。海面上雾气蒙蒙,波涛汹涌,能见度降到五十米以下。从未经过这等场面的辛霓心跳骤紧,呼吸不稳地盯着祁遇川里里外外检查排水系、抽水机和分路阀。
风越发凶猛,浪越发高大,船身摇晃倾斜得厉害。甲板上,已经有雨点打下的声音。祁遇川返回仪器前,一边检测波群的周期和规律,一边飞快运算。几十秒后,祁遇川搁笔,返回驾驶室,加大船速,乘风破浪而行。
辛霓定定神,冒着惊涛骇浪高声大喊:“祁遇川,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你好好待着,别动。”
“我不,你告诉我,可以做什么?”
“很危险。”
“我不怕!”
祁遇川犹豫了几秒:“柜子里有一些棕绳,你把所有重的东西都绑上去,一个一个地往海里放。”
辛霓依他的吩咐,把她目力所及的所有重物:小锚、锚链、轮胎都一一绑好,于船尾处放进海里。这些东西放下后,船身的颠簸震颤大大减轻,与此同时,祁遇川加大舵角,在暴雨落下来的瞬间,完成整个船的转向。祁遇川略松一口气,降低船速,凝神屏息地顶浪前行。
剧烈的晃动中,辛霓跌坐在船尾,双手抓住船舷,沐着倾盆大雨呕吐。不断有海浪涌上甲板,劈头盖脸地打在她身上。滚滚的浊浪就在离她不到两尺的地方,她半边身子随着船尾时而沉入水中,时而浮出水面。她骇然承受着死亡的恐惧,近乎崩溃地无声饮泣。
“辛霓,你还在吗?”船头的祁遇川境遇并不比她好。久久听不到辛霓的声音,他疑心她掉进了海里,紧张地高呼起来。
他的声音触动了辛霓满腹心事,命运实在太过波谲云诡,几个月前,她刚在海上度过一个那样物欲横流的奢华生日,现在却要在这样一艘小渔船上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她甚至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回。她张大嘴巴,想回应他些什么,却哀恸得不能言语。腥咸的海水接连倒灌进她口中,她埋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哽咽得弯下身来。
祁遇川感觉她仍然在,高喊道:“我们离港口已经不远了。你还有力气吗?赶快回船舱里来。”
良久,辛霓内心翻涌的各种情绪渐渐平复,她停止抽噎,弓起身,一点点朝船舱内移去。
外面的能见度已经降到十米以下,辛霓偶尔能看见别的返航渔船上的探照灯光。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祁遇川说:“我看到码头的光了,我们现在离那里不到两公里。”
辛霓绝望的心里又升出些希望,她双手攥紧,默默在心里祈求海神、各路神灵保佑他们平安靠岸。
相似小说推荐
-
当你成为维密天使 (D4C) 2018.04.20完结一觉醒来成为维密天使伊迪丝,美颜盛世,绝世美人,性感尤物,名流权贵静静地守在这位高挑美女身旁狂...
-
夏空 [精校出版] (林笛儿) 群言出版社生命如一首曲折起伏的乐曲,谁是你曲中的主旋律,谁是可有可无的小音符?音乐天赋极高的女孩管蘅在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