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黎芮办完了差事、与至交好友来往后,余下不少时间闲在家中,就请了儿女来陪他下棋、画画、写字。
膝下一子三女中,黎芮又因长女黎婉婷冰雪聪明、极擅举一反三尤为疼爱她,此时听内人提起王夫人身边媳妇说的话,当即冷笑道:“圣人已经下秘旨要何知府务必秉公办理,任凭他们如何上蹿下跳,这案子他们也压不下去,过几日何知府还要传唤那贾二太太问话呢。”
在明知原告弱、被告强的时候,冷不丁地来一句“秉公办理”,这“秉公”二字从上位者口中,无疑就是警告下属要偏袒原告的意思,但凡是个前程远大的官员,一定能意会出上位者的言外之意。
不管是黎芮还是何知府,浸淫官场多年,都从这义正词严的四字中,品出了圣人对贾政一房的不耐烦。
黎太太听了犹自不解恨,听黎芮的意思,是已经收到了上面的旨意,又问:“圣人到底要如何处置贾家的爵位?媳妇说,贾家来的婆子满嘴里都说他们二老爷要袭爵了,仿佛荣国府的爵位已经落到他家老爷头上似的。”
“哼,”黎芮轻声一笑,一朝天子一朝臣,太上皇兴许会对贾家有些旧情,今上却没有,待太上皇再老一些,只看在贾家能令四王八公为他家上书的份上,贾家便没个好下场,“你倒问我,好端端的嫡子嫡孙还在,不将爵位给他,又要给谁?牵扯到贾家这老世家的事,圣人仁孝,怎会不请示太上皇?既然请示了太上皇,太上皇莫非放着贾家嫡子嫡孙不选,令圣人令天下人以为他心里觉得兄终弟及也未为不可?倘若如此,那些王爷们不知要在背地里生出多少事来,圣人与太上皇之间,也要如履薄冰了。圣人的圣旨已经在我手上了,只是使者说要在贾恩侯的灵堂上宣旨,那贾恩侯不咽气,我也不好将圣旨拿出来。”
黎太太一怔之后,也觉如此,心里又有些怜悯贾琏,叹息他没投生对地方,尾大不掉,贾琏他便是袭了官也是拿贾家没办法了。
黎太太护女心切,立意要报复王夫人。于是原本金陵城的太太奶奶们虽知道一些,但唯恐得罪人,不肯将王夫人偷窃夫家钱财的事拿到明面上说,此时,因有黎家、耿家、何家背地里推波助澜,便在太太奶奶堆里,将这事沸沸扬扬地传开了。
金陵原本就是众多世家的根基所在,不过小半月,王夫人的事便向苏州、扬州甚至京城一带传去。
薛姨妈因是寡妇,不便出门,于是过了许久才知晓此事,既然知道,便约了王子胜夫人赶紧坐了一顶轿子,领着薛宝钗去贾家老宅说与王夫人听。
王夫人正为贾赦不死、案子压不下去、圣旨迟迟不来且打听不到圣旨何在而苦恼,听薛姨妈提起那原本是市井传言的话,已经传到了太太、奶奶们耳朵里,当即呆若木鸡,喃喃道:“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这是恨咱们王家姑娘不死呢!”王熙凤咬牙切齿道。
薛宝钗听了也是忧心忡忡,王子胜夫人瞥了眼王熙凤道:“只怕此事跟贾家琏二爷不无关系。”
这句话正中王熙凤下怀,王熙凤嚯地站了起来,冷笑道:“我这就当他的面问问去,我们王家到底欠了他什么?”
王夫人搂着薛宝钗,抚着她的后背,见她冰肌玉骨、绿鬓如云,虽年幼,却比那略比她大一些的迎春还沉稳,性子又不像王熙凤那么锋芒毕露,心里喜欢她的很,并不拦着王熙凤,只揉着薛宝钗满脸悲愤地将她猜测自己是为贾母顶罪的事说了一说。
还不等她说完,就见风风火火出去的王熙凤又匆匆地进来了。
“怎么回来了?”王夫人问。
薛宝钗因瞧有事,从王夫人怀中出来,规矩地坐在炕边上。
“外头周瑞、金彩两个领着十几个衙役过来了。”王熙凤笑道。
王夫人疑惑,就见周瑞家的匆匆进来道:“太太,知府来人请太太去知府衙门里对证词。”
王熙凤、薛姨妈、王子胜夫人方才不将来人当一回事,此时听来人竟然胆大地指名道姓请王夫人去知府衙门,这才慌了神。
王夫人抿着嘴略一沉吟,对彩云道:“快去,将老爷请来说话。”
彩云忙答应着,慌慌张张去请贾政,少时,贾政过来,与捕快说了几句,碍于薛姨妈等在,不好进了房内,隔着门帘对王夫人道:“夫人且收拾收拾,我与你同去知府衙门里走一遭。”
王夫人手按在领口上的碧绿宝石领扣上,心跳了一跳,只得答应了一声是,满心狐疑地去里间换衣裳,顾不得与薛姨妈等再说话,人就去了。
王子胜夫人、薛姨妈、薛宝钗、王熙凤四人面面相觑。
薛宝钗稚嫩地叹道:“可见,以贾家之势,尚且有做不得的事呢。”
薛姨妈不喜她多嘴,拿着帕子掩着嘴唇咳嗽一声。
“哼,贾家做不得,还有我们王家呢。”王熙凤柳眉高高扬起,丹唇微微抿住,看似威风八面,但终归因头会子遇上贾家、王家也压不下去的事虚了心。?
☆、20“秉公办案”
王夫人出事,薛姨妈不好再留下,领着薛宝钗回家去了。
王子胜夫人也要带了王熙凤回去,王熙凤道:“婶子且先回去吧,姑妈这不知怎样了,我留下替她照应着屋子。”
因王熙凤兄妹往日里多随着王子腾夫妇度日,王子胜夫人一懒怠多管她的事二想留人打听贾家的事,便自己回王家去了。
王熙凤留在房中坐立不安,等了许久,不见王夫人回来,便对平儿道:“走,去瞧瞧迎春的病好了没。”嘴上这样说,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换了身又素净又不显得老气的衣裳,才领着平儿、喜儿向迎春房里去,谁知过去了扑了个空,得知迎春去了贾赦处,便又向贾赦院里去。
她人到了院门前,就见一个眼尖的小厮跑进去回话,心道竟将她当贼防着了,跨过门槛,进去了,迎头撞见邢大舅,悻悻地心骂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怎成日地在这院子里撞尸,叫她撞上了,反倒显得她不尊重。
亏得王熙凤素来行事大方,对邢大舅喊了声大舅,问候了一身,依旧向正房去。
“凤姑娘,我们二哥儿正读书呢,你有什么事,我替你转给二哥儿听。”邢大舅笑道,昔日只听人说王熙凤生得好,如今一瞧,果觉传言非虚。
“哟,琏二爷这是升官了还是找了个官岳丈,竟是尊贵的叫人看一眼也不成了。亏得我是来寻迎春妹子的,不然,岂不是赶着来打脸?”王熙凤噙着冷笑,迈步又向里去,又被邢大舅拦住,当下啐道:“叫你一声大舅,大舅当真摆起谱来了?难道连看迎春妹子一眼也不成?”
“大舅,二爷想起有话要问凤姑娘,叫凤姑娘过来吧。”全福在门廊下道。
“凤姑娘,过去吧。”邢大舅虽没拿到邢夫人的嫁妆,但已经从贾琏手上得了不少银钱,此时又将王夫人的侄女王熙凤拦住,心中得意非常。
王熙凤原要冷笑一声,丢下一句“他要见就见?”然后甩袖离去,偏挂心王夫人的事,想跟贾琏问个清楚明白,只得忍气吞声地领着两个丫鬟向正房里去。
全福打了帘子,王熙凤抬脚进去,却见贾琏并未在贾赦跟前伺候着,只在明间里放了一张书案,此时书案上摆着纸墨笔砚笔洗并些书本子,迎春穿着件水绿弹墨夹袄坐在垫高了的椅子上,贾琏穿着实地子浅蓝纱狐腋箭袖站在一旁,兄妹二人皆悬着手腕提笔写字。
“嘁。”习惯了先声夺人的王熙凤先嗤了一声,斜睨了贾琏一眼。
“见过凤姐姐。”迎春忙从椅子上下来给王熙凤见礼,休养了几日,已经不再咳嗽。
“来了,”贾琏放下手中的笔,“二太太去黎家造谣,说我早定下了亲事,这事你可知道?”
“二爷问我,我问谁呢?”王熙凤道,原本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瞧贾琏知道这事,也不讶异。
“不管你知不知道,替我谢二太太一声,多亏了她做媒。”贾琏勾着嘴角笑了,早先黎芮、黎太太绝对没有要他做女婿的打算,如今,怕是瞧见他不错,就会在心里嘀咕着若叫他做女婿也不错。
迎春微微歪了头,这几日里贾琏叫她教他练字,她便跟贾琏亲近不少;“人之将死”,贾赦卧床不起后心思比往日细腻,见了她也不像早先那么视而不见,甚至还拉着她追忆起她亲娘,于是她也算是感受到寻常人家的父女、兄妹之情,胆子也因此略大了些,听贾琏跟王熙凤说话,插嘴道:“黎家大姐姐称赞哥哥有慧根。”
“果真?”贾琏惊喜道,以黎家女眷的身份来看,那日他瞧上的轿子,就是黎家大姑娘黎婉婷的轿子了。
“德性,人家客套两声,你就当真?”王熙凤嗔道,暗暗瞥向迎春,昔日听王夫人与王子腾夫人说话,因知自己差不离要嫁了贾琏,便有意对贾琏身边人示好,又听人说贾琏与贾迎春并不亲近,是以,她哪怕是跟贾琏的奶娘赵嬷嬷交好,也不曾费神跟贾迎春多说几句话,此时看他们兄妹不似旁人说的那样冷淡,有些后悔没早跟贾迎春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