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清那个人的一瞬间,百里情不自禁地瞪大双眼,屏住呼吸。
那纯然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来客,那是——赤司征十郎。
就仿佛为了与这诡异的场面匹配一般,那裹着满身水汽而来的男人也是成熟男人的模样了。他穿着挺括修身的黑色西装,微微的细雨在面料上洇开了浅浅的痕迹,这种在正常人身上显得有些狼狈的小小细节,放在他的身上,却不会减弱一丝风度,反而显得他浑身都透着一股肃穆的气势。
就如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在一大片深深浅浅的黑色和灰色中,他的眼睛和发色是唯二存在的亮色,就好像黎明到来之前,那第一抹跃出云海的霞光。
赤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他的手上为什么……还会捧着一束白菊?
惊惶与不安从百里的心中慢慢升起,犹如本能一般的,她踉跄地往后退去,一步又一步,直到撞上墓碑退无可退,她才如梦初醒般,颤抖着双腿,将身体挪到了墓碑之后。
就如同当时没有人看得到她一样,现在赤司也看不到她——她成了一个拥有实体的幽灵。
她抬头,怀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盯着越来越近的那个男人。
赤司脚步平稳身姿悠然,他走在雨水和泥泞之中,就如同走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下。他很快就来到了百里的墓碑之前,他的目光停留在了百里之前也曾长久凝视过的地方,那张镶嵌在墓碑之上的照片。
在长久的静默之后,赤司微微弯腰,放下了手中的那束白菊,然后,他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盒子,接着半蹲下了身体,将那盒子放在了他刚刚放下的白菊旁边。
不用打开盒子了,百里在赤司拿出那东西的同时就认出了它,那是一个深色的首饰盒,它的上面没有任何商标或装饰,看起来就像是某个有钱人特意要求的高端定制。
那是百里在入睡之前就见过的东西,那是十六岁的赤司亲手送到她手上的生日礼物。
为什么上辈子二十六岁的赤司,会和这辈子十六岁的赤司干出一样的事情?
“本来想亲手送给你当生日礼物的,本来以为我还有很多机会的,没想到……”
就如同每一个探望亡友故人的人一样,赤司在放下所有的纪念物后,开始喃喃地说出他的探望感言了。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百里那张笑容单蠢的照片上,他仿佛在对女生说话,可斯人已逝,他的这番话怎么听都像是一种惆怅的感叹。
“当年我曾相信人定胜天,可后来想想……你看,我真正认识你是因为一场车祸,我现在告别你,还是因为一场车祸。”
“如果我的暗示再明显一点——不过,你也不会接受对吗?你都没有再联系我了……”
“你讨厌青峰那家伙,所以连带着也会讨厌我们所有人吗?”
——他在说什么?
——他在什么时候留下过“快来联系我”的信号吗?
——除了最开始的那次翻译工作,她跟赤司之间不是没有别的交集了吗?
——为什么……这家伙说的事情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迷惘的情绪瞬间而至,好似洪水一般冲刷过百里的身体,她只觉得自己站在洪流之中,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溺水而亡。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僵硬的脖颈在转动时几乎是嘎嘎作响,百里机械地扭过头去,她的身后突然出现了另一个熟人,那个身着一身白大褂、眼角有着上挑红色花纹的男人——那个与她同名的神兽,白泽。
他正半漂浮于半空中,白色的单鞋露在外面。此刻明明路面湿滑细雨纷纷,那双鞋子却干净得仿佛从来不曾接触过地面。
就是在看清白泽的那一瞬间,百里只觉得脑海中一片刺痛,有无数碎片从她的记忆之海中纷涌而出,迫不及待地跃出海面,展现在百里眼前。
“这不可能……为什么,这不可能!”
女生定在原地,喃喃地说着,声音几近于无,她突然知道赤司在说什么事情了,除了最初的那次相见,她确实又见过一次赤司,而且……不仅见过,他们还一起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那是亚久津仁在日本的追悼会结束之后的事情,那个时候百里正巧回国,出于对同事间的尊敬,她也去参加了那场追悼会,并且毫无意外地,遇到了身为赞助商之一的赤司家独子。
那个时候虽然心中觉得有些尴尬,但本着“这样的大腿一定要好好抱”的心态,百里还是上前跟他打了招呼,并且聊了不少内容。
在两人告别之前,赤司突然提出了一个请求:他马上将前往德国洽谈一幢生意,如果百里有时间的话,他希望雇佣百里为她的专职翻译,待遇当然从优,而且工作一定比上回轻松。
中国有句俗语是怎么说的,有钱不赚王八蛋?反正百里在确认了她的行程之后,立刻就怀着欢快的心情答应了赤司的要求。并在两天之后跟随赤司一起上了去德国的飞机,汉莎的头等舱,她这种女*丝可从来没享受过这样舒适的行程呢。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吗?不,或者问题应该这样问,后来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她却全部都忘记呢?
那时候她不是跟赤司喝酒聊天谈得不亦乐乎吗?那时候她不是还陪着赤司去游览了德国最著名的几个景点吗?那时候她不是还跟着赤司去了一趟巴黎,然后非常狗血而意外地遇上了持枪抢劫,差点整个人都吓傻,而赤司……他不是曾经温柔的,亲切的,一点也不如他平常里那副狂霸总裁样的,安慰过她吗?
所以……她曾经记不起来与谁同行的一两段旅程,就是跟赤司一同前往的吗?
他们之间……竟然发生过这么多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她完全都不记得了!
“因为那时你遇到了我。”
那半飘浮在空中的神兽仿佛就在静候这个问题,百里刚刚想到这里,他就声音悠然地回答。
“而且不止一次,所以在离开的时候,我用同样的法术消除了你的记忆。只不过,我没料到你的那位小情人有些与众不同……”
“他是个很敏锐的人,对于神鬼之物的感触力也比一般人强,你可以将这种能力理解为‘天眼’,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东西。一些最简单常用的法术就像是电脑程序一样,有着固定的算法,针对特定的特征,所以在消除与我有关的记忆时,连带着你对那个家伙的记忆也被作为次级目标抹消掉了。”
“至于这样被抹消掉的记忆,只有当你同时见到所有相关人士时才能想起来——没错,就是现在的。”
“你本来不应该看见现在的场景的,因为你的葬礼已经结束了,你也应该开始新生活了,但既然你看见了——这也是命运的一种体现。”
百里犹如木偶一般僵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她能闻到雨水的味道,也能感受到脚下的土壤,这一切是多么的真实,可这一切又是多么的虚假。
这些故事,怎么可能发生呢?
“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是你的命运,跟我并没有关系,至于我给你的礼物,想必你已经收到了,”白泽说着轻轻地一点头,他的脸上还是带着那种狐狸般的奸笑,看起来就像是异常满意于这个小小的安排一样,“你的重生是一种‘非正常事件’,同样的,你也是一种‘非正常存在’,我说过了,那家伙是个对这种事情非常敏感的人,所以他在接触到你之后,自然而然会被影响——或者说,被过去他曾做过的事情所影响。”
“他会觉得你很眼熟,会觉得知道一些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会对你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关注,都是因为这个道理。”
“有没有觉得很讽刺呢,少女?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毫无缘由地对某人产生了兴趣,他感到好奇和苦恼,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却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人,影响了他本我意志的人,其实就是未来的他自己。”
“另外说一句,我很喜欢他送你的礼物,就是那个挂坠,我还是更喜欢我在《山海经》中的形象。”
在白泽说话这句话后,他从半空中悠悠落地,潇洒地冲百里挥了挥手,然后步履悠然地朝远方走去。
不过一瞬间的事情,那纯白色的背影就消失在了灰色的迷雾之中,百里茫然地扭过头,赤司依然站在她的墓碑前,他伸手,轻轻地抚摸过百里贴在墓碑上的那张相片,然后也同样转身离开。
这片墓园中很快又只剩下百里一人了,她慢慢地走到了墓碑正面,伸手拿起了那个首饰盒,打开之后,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同一个挂饰。
那银白色的辉光仿佛一道利刃,于瞬间刺痛了百里的双眼,女生觉得胸口一阵发闷,片刻后,她感到身体剧烈一抖,眼前的景色瞬间变了模样。
那是灰蓝色的墙壁和粉蓝色的窗帘,那是床头摆放着的巨大龙猫玩偶——那是她的房间。
女生慢慢起身,摸索着从床头柜上拿过了那个首饰盒,在这一天之内反反复复见过的首饰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她久久的凝视着它,心中却是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