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的正午。
内尔瓦和一部分元老聚集在他位于帕拉丁山下的宅邸里,大门紧闭。
根据探子的最新回报,七团的獾帜距离台伯河只剩大约半天不到的路程了。
傍晚,当夕阳照射到立于这座庭院里的多利安式圆柱上时,他仿佛听到了军队沿着阿庇乌斯大道进入加宾门、穿过神圣广场的脚步声。
他的神色惨淡。不过短短数天而已,看起来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他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环视对面的十几个元老们,缓缓说道:“已经没有希望了。全都散了吧,在我们的士兵闯进来拘捕我之前。我已经六十岁了。我没有后代,没有牵挂。如果结局像库莱奥那样,死于□□者的刀下,希望我的血能清洗元老院的耻辱。它不是神庙,但在罗马人的心目里,它却是一个圣地。它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模样。”
元老们目光黯淡,一个一个地起身,走到内尔瓦的面前,一一与他告别的时候,大门忽然被人从外用力捶响。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内尔瓦看向大门的方向,大声命令开门。
奴隶颤抖着手,打开了门。
门口是一队队列整齐的罗马士兵。
“你们是奉了那个阴谋者的命令来抓我的吗,我的孩子们?”内尔瓦大声地发问,神色平静地朝着士兵们走去。
一个披着红色披风战袍的青年军官从门外大步跨了进来。
他的个头颀长,略瘦,脸庞英俊,眼睛仿佛一块浓绿色的宝石,在略显昏暗的夕阳光里闪着冷酷的光。
他径直朝内尔瓦大步走去。在内尔瓦因为惊疑不定停下脚步,最后怔怔望着他时,点了点头。
“您就是内尔瓦元老吧?我是图拉真努斯,我的父亲曾是西班牙行省总督。事实上,四年之前,我曾经在巴亚见过您。那时候,您正随元首提图斯一道在那里视察维苏威火山爆发后的情况。”
内尔瓦终于想了出来。
面前这个十□□岁、神情冷冽的年轻军官,那时候,仿佛还只是个苍白而俊秀的受了重伤的少年。
“啊!是你!”
他惊讶地发出了一声惊呼,紧跟着看了眼他身后的士兵,神色迟疑不定,“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事实上,更多的,是在试探他现在的立场。
印象中,这个前西班牙总督的儿子这几年一直在上日耳曼军区里服役。据说这个年轻人在军队里表现非常出色。但在图密善成为元首后,不久之前,他做了一件事:罗列出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与汉尼拔关系密切的军方人物。按照图密善的计划,他将逐步剥夺这些人对军队的掌控。为了防止引起哗变,他的手段是将他们调往北非的沙漠。
在罗马帝国漫长的边防线中,北非边境是最无所事事的一条防线。那里驻军最大的威胁,不是柏柏尔人等北非土著引发的偶尔的小小叛乱,而是沙漠、毒日和干旱。事实上,如果不是富庶的埃及和战略要地迦太基,帝国仿佛根本没必要往那里驻军。所以,如果不想建功立业,不想成为凯旋者,被派到那里混吃等死,倒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仿佛就在那份名单之上。只不过图密善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个计划,就被汉尼拔突如其来的公然对峙给打断了。再愚蠢的人也知道,在这种时候宣布这样一份名单的存在是何等愚蠢的举动,所以这个计划暂时被搁置了下来。
听到他这样发问,图拉真努斯原本略显冷漠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浅笑,但笑意转瞬即逝,神情随即恢复了冰冷。
“不久之前,”他说道,“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我可能就要被调去阿非利加军团服役。我在考虑着是否应该服从这个命令的时候,几天之前,新的消息又从罗马传了过来,这里似乎发生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巨大意外。非常巧,克劳迪亚九团里有不少人原本是从哥米那军团第七团合并过去的。您应该也知道,我父亲从前恰巧就是哥米那第七团的将军,所以,如您所见的这样,我现在站到了你的面前。”
元老们开始交头接耳,脸上露出不可置信般的兴奋表情。
内尔瓦定定望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军官,两颊的胡须微微颤抖。
“你的意思是说——”
他仿佛还有点不敢相信,声音停了下来。
“这么说吧。我杀死了原第九团的指挥官。现在,这支军队听我的指挥。我已经派人控制了进出罗马的通道,马罗和他的拥戴者,现在也已被软禁。我需要你尽快重新召集元老院会议,通过能得到罗马人民拥护和期待的议案。一旦有人反对,我希望元老院能授权我的军队采取任何必要的措施去维护这种局面,包括剥夺任何企图还想要反对的人的性命。”
图拉真努斯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平静,语气没有丝毫的犹疑。
涅尔瓦压住内心深处因为这个年轻军官而带给他的巨大震撼,长长呼吸一口气后,点了点头。
“非常好。我会连夜召集元老院会议,尽快通过议案,中止现在的混乱局面。”
☆、Chapter 58
三个月后。
西莲山距离神庙不远的奎拉峰上,一个男人坐在悬崖边的一块石头上。
他已经立在这里许久了。山顶的霞光从玫瑰色幻变成紫色,又从紫色变为暗金色,最后,那轮夕阳沉下了山头,天空灰暗下来,附近的鸟儿开始归宿,但他对这一切却仿佛浑然未觉。他一直就这样坐着,远远望去,犹如一座被近旁黑色岩石的暗影所吞没的石像。
图拉真努斯爬上了峰顶,沿着长满荒草的野路朝那个男人走去。最后停在距离他不远的悬崖边,探身往下看了一眼。
进入枯水季节,瀑布的水量不复盛夏时的丰沛。悬崖下的不少地方袒露出黑色的嶙峋岩体,直通蜿蜒谷底。
图拉真努斯默默立了片刻后,对着边上的男人说道:“内尔瓦他们在找你,确认明天在公民广场举行的执政官庆祝典礼的一些细节。”
男人的目光从远处对面的山峰上收回,站了起来,转头看向图拉真努斯,朝他略微颔首,转身朝下山下走去。
他的步伐迈得很大,也很稳。图拉真努斯追上他的脚步,看向身旁的这个男人。
他的视线平视着前方,目光凝重而坚毅,是熟悉的他向来的样子。但是,正因为熟悉,所以,图拉真努斯才敏锐地捕捉到了刚才他站起身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一抹异样情绪。
那是沉默的,属于一个男人自己的黯然神伤。
从两个月前回到罗马后,他不止一次到这里驻足。他爬下瀑布底的山谷,沿着蜿蜒的水道搜索,没有遗漏任何一道支流,问遍了附近所有的村庄,一直搜寻到了远处下游的台伯河。
始终一无所获。直到最近,他才终于停止了这种明知道无望、却一直无法停下的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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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已经从一开始的混乱和恐怖中恢复了秩序。
三个月前,在军队的持护下,元老院成立了一个临时权力委员会。在委员会的主持下,罗马政局得以平稳过渡。元老院宣布图密善的元首之位并非合法继承,他当政时的所有行动被视为非法,相应的,他所颁布的所有法令也无效。关在监狱里的他的反对者们被无罪释放,被杀并被强加上叛国者罪名的元老院元老库莱奥的名誉得到无条件的恢复,并且,麦西亚的汉尼拔和他的追随者的人民公敌的身份也被推翻。接着,在所有应当出席的人,包括外省的元老和贵族也赶赴到罗马全部列席的情况之下,元老院以绝大多数赞成的方式通过了一个议案,共同推举汉尼拔成为下一任的罗马元首。
罗马民众对于这个由元老院选出的新的帝国元首持了欢迎的态度。
他是维斯帕先的养子,深受罗马民众缅怀的提图斯所爱的弟弟,他为元老院和人民开疆拓土,曾以麦西亚征服者的身份获得过凯旋的最高荣耀,从前他就一度被认为是提图斯的继承者。在图密善短暂执政的那段时间里,虽然他的名誉遭受玷污,甚至被冠上了叛国者与人民公敌的罪名,但既然元老院已经宣布图密善非法执政,甚至对他施加了记录抹煞刑的严厉惩罚,那么,汉尼拔曾因为反对非法执政而获得的那些罪名,自然就不加成立了。
明天,就是新元首上任的庆典。数以万计的罗马人将会涌上街头参加庆典。按照惯例,罗马帝国的新元首也将在公民广场向民众发表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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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那个女人不是她呢?”
踌躇了片刻,图拉真努斯终于还是用状似随意的语气对着边上的人这样说了一句,“你也知道的,罗马元首的敌人比比皆是。为什么认定那个人就是她呢?”
汉尼拔的脚步缓了缓,扭头看了眼正与自己并排而行的图拉真努斯,见他看着自己,略微笑了笑。
“你是在担心我吗?放心,我很好。我知道自己该做的事。”
他说完,继续朝前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