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对比不知道,楚迦文从外面进了店才发现,店里并没有她标榜的那么凉快。她把空调的叶片对着肖诚的方向掰了掰,看见那人正站在那幅还没画完的画前。
画里是一只巨大的孔雀,骄傲地仰着头,从颈到腹身形俊美,还有拖了一地的华丽羽毛。
肖诚说:“好看。”
楚迦文笑笑,这种赞美,她听了六年,多半是谎言。就像是皇帝的新装,越多的赞美,只能说明她是个更大的笑话。
肖诚又多看了那幅画几眼,除了他们单位的美工以外,这算是他离艺术最近的一次。
他掏出钱包,走到柜台前。
楚迦文接过钱,给了他一张卡,并把他和肖扬的信息,录入到电脑里。
店里这会儿没人。楚迦文边录入信息,边看了肖诚一眼,说:“坐。”
肖诚挑了离柜台最近的一把椅子,目不转睛盯着楚迦文,眼神直白。
楚迦文转身,拿一次性杯子,给他接了一杯水。想了想,又从墙边架子上拿出一个烟灰缸形状的石膏娃娃,放在肖诚面前。她说:“别拘束,没客人可以抽的。”
肖诚瞅着眼前的烟灰缸,还没上色,是个石膏胚子。这是只松鼠,大尾巴上有个坑,就是弹烟灰的地方了。他觉得楚迦文跟他印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首先,这人画画,可不是个开小店的水平。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哼哼么。就冲刚才这人画画的做派,他也看得出来。再加上,自己那由衷的赞美,人家并没有显示出多高兴,肯定是平时被夸多了,给惯的。
还有,本来以为她是个冷美人,可接触多了,总觉得她挺懂事的,懂事到迁就的地步。让他别拘束?他暗想,还是拘束着吧,自己不拘束起来,那简直不是人……
他手中把玩着那个没上色的烟灰缸,有一搭没一搭道:“肖扬跟你,还挺聊得来。”
楚迦文坐在他对面,拿手撑着下巴,有点得意:“小孩都喜欢我。哦对了,我觉得我有必要纠正你几个常识错误。”
肖诚疑惑望她。
“不让小孩跑到马路上,是因为不安全,不是因为马路上有UFO。外星人隔三岔五会抓几个小孩去基地搞研究。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研究完小孩被放回来,同学家孩子都打酱油了,他们还得接着上一年级。”
“还有,电视看多了,会对眼睛不好,但不会因为看太多了,就被警察抓走。”
肖诚干笑两声。
楚迦文接着说:“柯南的爸爸不叫柯镇恶。你喜欢吃羊肉串,但你以后不会娶红太郎。”
肖诚绷不住了,尴尬说:“这都是肖扬说的?”他瞅着楚迦文,沉吟一会儿,接着道,“这孩子没妈。我这又当爹又当妈,胜任不了。”
楚迦文心说:“这人可真会抬举自己,就跟他只当爹,能当得多好似的。”
对于肖扬没妈这事,她早已经心中有数。但这是别人私事,她也不好多问。只是隐隐觉得,肖诚这个岁数,有肖扬这么大个儿子,那他得小孩可真够早的。
来了有几桌客人。肖诚也没走,他对楚迦文说:“你忙你的。”自己拿着抹布,把没人的桌椅擦了一遍,又熟门熟道拿了扫帚,把地扫干净。
客人离开,肖诚看了眼表,快九点了。
他琢磨了一阵,问楚迦文:“你喜欢吃什么?”
楚迦文说:“面条。”
肖诚笑:“可巧了,我最拿手的,就是做面条。”
楚迦文正把多余的颜料,用干净的笔刷挑进颜料瓶里,听了这话,感兴趣地抬起头问:“你怎么做的?”
肖诚问:“你吃葱和蒜么?”
“都吃的。”
“我先是拿葱蒜末炝锅,有香味出来,就把蘑菇和青菜放进去大火炒几下,然后加鸡汤。另一个锅里把面条事先煮好,等汤滚了,就把煮好的面条放进去,再放盐调味。”
楚迦文一天没好好吃饭,肚子都瘪了。她吞了口口水,问:“好吃么?”
“还行吧。要是冰箱里有肖扬奶奶做的红烧肉,就不用放盐,只用连肉带肉冻一起放进去,那才叫香。”
这个点儿了,这人绝对是故意的。楚迦文看着他说:“我饿了。”
肖诚心满意足说:“走,带你吃饭去。”
☆、青紫痕迹
肖诚和楚迦文出了店门,从蔷薇胡同的一头往另一头的小区走。肖诚的车停在小区门口。
住得久了,对于环境也麻木了。肖诚这是第一次认真审视这条老街。不是青砖灰瓦,雕梁画栋,也不是蜿蜒曲折,有气质有底蕴,这就是条字面意义上的老街,陈旧,破败。
肖诚突然生出一种烂泥扶不上墙的心疼,这条老街,还真挑不出什么优点。
那么楚迦文是怎么看上这儿的呢?
他扭头瞅她,满腹疑问。
楚迦文如梦游一般,脚步虚浮。这条老街,旧得好像未曾变过。那家小吃摊还在。
记忆里小吃摊夏天摆出的桌椅,总是堵住大半个人行道。马路牙子旁的窨井盖上,掉落的满是垃圾。每到半夜,六七岁的小姑娘都会被店主扫地搬桌椅的声音吵醒一阵。
小姑娘嘴馋,每每站在小吃摊边,拽着爷爷的手,不肯离去。
爷爷小声嘀咕:“咱不在这儿吃,不卫生,容易拉肚子,说不定还有肝炎。”
小姑娘仍是不动。
干瘦老头只好把她扛在脖子上,边往家走,边说:“爷爷给你做好吃的。”
小姑娘还扭头眼巴巴瞅着热气腾腾的小吃摊,“我就想吃这儿的面条。”
……楚迦文停下来,扯了扯肖诚的手。
肖诚顿住,身上肌肉一紧。
楚迦文说:“我就想在这儿吃。”
平常的一句话,肖诚听着有点像撒娇。他笑笑:“好。”
小吃摊外面是烤串,麻辣烫,店里还可以做炒菜,卖一些家常的吃食。
店主祁叔头发花白,正在炭火炉上烤羊肉串,一张脸被炙得黑红。他在这条街上看着肖诚长大,刚见人过来便热情招呼:“诚诚,吃什么,跟叔说。”
肖诚对于这称呼有些不好意思,走近了低语:“叔,我带朋友来的,给个面子。”说完往楚迦文那里使了个眼色。
祁叔会意,拍拍肖诚肩膀,用手一指说:“得嘞。去那桌坐吧,那边油烟小。”
肖诚引着楚迦文坐好,祁叔亲自过来,大嗓门说:“诚哥,您来点什么?”
肖诚低头笑,问楚迦文:“羊肉串吃么?”
楚迦文答:“都吃,我没什么忌口。”
祁叔认真端详了楚迦文一阵,一惊一乍:“你不是——”
楚迦文抬起脸,眼睛亮闪闪地瞅着祁叔。
“你是路口新开的那家店的小老板娘吧。”
楚迦文一愣,半晌点头,又转脸瞅瞅肖诚。
肖诚说:“这是祁叔。”
二十年前那个老板,是姓祁么?她记不得了。她冲人笑:“祁叔,我还想吃碗面条。”
“没问题,”祁叔两手撑在桌上,“叔给你拿个菜单。”
楚迦文说:“不用麻烦了叔,我想吃鸡肉刀削面。”
祁叔伸直脖子,冲里面喊:“下碗刀削面,鸡肉鸡汤的。”然后又回头对着肖诚一咧嘴,“不喜欢吃软的,喜欢吃硬点儿的。”
肖诚心说:“叔,你可真——”
别桌又叫祁叔,他一边过去招呼客人,一边冲着路边树底下喊了一嗓子:“二全,过来,给你诚哥拉一首。”
不一会儿树底下钻出个人来,一手提着琴盒,一手里还拿着半杯冰奶茶。
祁叔对楚迦文说:“这吃着饭,旁边多一个拉小提琴的,一下就高大上了。”说着,扭头催,“快点,磨蹭什么。”
二全十七八岁,也是膀大腰圆。他把奶茶放到一边,嘴里还嚼着珍珠,不清不楚说:“诚哥,你想听什么?”还没等人答应,就伸出三个手指头,“三十一首。”
肖诚看了看楚迦文,她一直都笑眯眯的,便略略放开了说:“你别拉那种什么ABC大调的,就拉个我这个阶层听得懂的。”
二全机灵,把琴盒打开,说:“我就送给这位美女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应景吧。”
肖诚嘿嘿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五十的,放桌上说:“行,拉两遍。”
二全高兴,却硬要装作勉强答应:“OK。哥你可真会占便宜。”他边说边把琴塞到脖子下面,摆好架势,说,“开始了啊。”
二全拉琴的时候,楚迦文有些走神。肖诚在看二全,她却在看肖诚。
这人扭着脖子,听得分外认真,连眼睛都一眨不眨,像是在欣赏一场个人音乐会。路灯下是大舞台,小吃摊是观众席,肖诚专注得掏心掏肺,对这个拉琴的男孩,毫不吝啬地表现出他的支持和赞赏。
因为过于入神,肖诚脖颈上挑出一根青筋,粗而有力,楚迦文像是能看到那里面血脉涌动。
从见第一面到现在,他整个人给楚迦文的印象是干净,非常干净,从肤色,到打扮,到做派,尤其是眼神。
旁边有人喊了一声:“二全,快点啊,我看见俩城管刚从沙县小吃出来,正往这边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