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玻璃关得严严实实,雨水顺着玻璃淌下,留下一条条曲曲扭扭的水痕,将外面的车辆行人店铺映得斑驳混沌。许霜降将她的折伞用力捏拢着,免得蹭湿旁人。她的手心里湿漉漉的,此时也没得办法,只好默默地望着面前看起来不怎么干净的窗玻璃。
雨天拥挤的公交车总是那么难熬,能把一个几分钟前还清清爽爽的姑娘瞬间整得狼狈,就比如她。
车子刹了一下,许霜降的鞋面上被人踩到一脚。
她往身旁的人瞧了一眼。那是一个与她年纪仿佛的女子,披肩发微卷,脖子里围着花丝巾,穿着绿色的羽绒服,兀自在和女伴热烈地谈着某个同事去年到马尔代夫旅游的费用行程。
许霜降诧异于这个女子的语调竟然没有丝毫停顿,莫非踩到人,自己会毫无所觉吗?
她有些疑惑,不确定,当然也非常心疼脚上的这双雪地靴。
严格来说,这是许霜降拿到人生第一笔工资后给自己置办的头一双鞋,价值相较她的工资来说,很不菲很不菲。
她兴奋地把工资分成了四份,要给家里四个人都买一样东西,钱到账后她自个欣喜了半天,绞尽脑汁琢磨了半天,捂不满七十二小时就几乎尽数花光,最后只留了几百,吓得她赶紧把余钱冲了交通卡和手机话费,唯恐自己脑子一热,啥都不剩了。
许霜降的鞋可耻地占了大头,剩下的钱给爸爸买一件毛衣,妈妈一条羊毛裙,给陈池看中的一套春季新款薄呢西服却再也买不起了。许霜降一度想,就先给陈池买一双厚毛袜子,表表心意,等下个月凑足钱再说。后来她良心怎么都过不去,杀回给爸爸买毛衣的店里,又挑了一件毛衣给陈池。
爸爸妈妈喜滋滋批评她乱花钱的时候,她才猛然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件事,她赚钱了,但已经花光了,所以下个月她还得厚脸皮吃爸妈的。
第二件事,绝对不能透露给陈池一星半点儿,她把公婆给忘了,想当初婆婆汪彩莲还给她请人裁布做花裙。许霜降自责着,却也无计可施,新办的工资卡上真是被她用得只剩几元几分零钱了,交通卡和话费又没有让她反悔提现的功能。
她只好悄悄地在她的秘密小本本上记了一笔,准备下一个月给公婆买东西,时间恰也刚刚好,可以充作新年礼物。她怕陈池回家翻到,记得相当隐晦,用了一些符号,只她自己看得懂。
占了许霜降工资大比重的这双雪地靴,在许霜降心里,由此变得更贵重,因为它,许多预算都被无奈地砍掉了。
许霜降有很多姑娘都有的娇弱,冬天里脚凉。小时候不流行靴子,保暖措施不到位,她曾经长过冻疮。回国后,家里没有暖气,室内室外同温,偏偏她的生活怪癖多,夏天每每将空调开得像冷库,冬天再冷,都不愿开空调,对陈池振振有词道,暖空调吹得她头昏。所以夜里,陈池常常默许她把脚放到他的小腿肚强行取暖。
当然,没有陈池,还有妈妈的暖水袋。因此,在冬天,许霜降不虞夜里脚冷,但白天,她得给自己的出行做好保暖措施。
雪地靴就这样买来了。
到目前为止,她穿不满三四回。今天早上,雨停了,她以为不会再下,弃了那双当做雨鞋穿的翻毛皮靴,换上了这双更暖和的羊绒皮雪地靴。
上完课下楼,她万分小心地找干净地方走,很护着她的新鞋。
哪知外头就下雨了,更哪知被人无妄地踩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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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冷夜寒雨
许霜降暗叹一声,想着这一脚不算是吧嗒一下硬硬生生踩实在了,是旁边的人跟着车子晃动,人往后倒,收不住脚,在她鞋面不小心垫了一记,回去及时用干布擦拭,不一定留下污迹。
她不作声地瞧着窗玻璃,耳边是那两个女子叽里呱啦的八卦,已从马尔代夫转到另一个同事去过的普吉岛,比的仍旧是团费和游玩项目。
雨天车多人多,路况不好,电动车上的人穿着雨披,在公交车边上开着,车子走走停停,和电动车的速度差不了多少。
公交车又刹了一下。
许霜降的鞋面又被踩上一脚。
那绿衣女子连头都没回。“明年夏天,我和我老公也想出去旅游,我老公想去巴厘岛。”一句话磕绊都没有,极其流畅地说完整了。
许霜降心火猛窜,脱口问道:“你准备踩几回?”
那女子顿了一下,没搭理。倒是她同伴是面朝着许霜降这个方向站的,闻言莫名其妙地瞧了许霜降一眼。
“我跟你说啊,我老板去过巴厘岛了,他说……”那女子接着说道。
就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许霜降,她提高声音抢道:“你有空呱啦呱啦地说个不停,踩了别人不道歉的吗?”
“我说话关你什么事?”那女子侧脸横眼过来,终于搭腔。
“不关我事,但你踩了我一次又一次,连说句对不起都不会吗?”许霜降质问道。
“我没觉得我踩你。”
许霜降差点气笑,她平生最恨这种犯了错还装无辜的人:“你踩到别人脚上,和踩到地板,感觉是一样的吗?第一次我忍了,第二次你还踩,连句道歉都不说。”
“人这么挤,踩到怎么啦,至于这么磨磨唧唧嘛。”
许霜降不会吵架,一气就语无伦次,逻辑思辨能力严重退化,当下只能跟着对方的说词反驳,声音都快抖颤起来:“谁在磨磨唧唧?”
“好了好了。”那女伴打圆场道,实际观她神情,是已经从许霜降和绿衣女子的对话中猜出了事情始末,但对纠葛原因采取回避态度,语气里就是在帮腔拉偏架。
许霜降也最讨厌这种明知有错还合伙鼓噪以为同仇敌忲的无德行为。
“好什么好?她踩了别人,一次又一次,不道歉还有理了?”她怒火中烧,但是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
“不就踩了你一下吗?你不想别人踩,你坐什么公交车啊?你自己开车啊。”
许霜降气得一时噎住,就天生有这种人,无理也要强犟嘴,用这种可笑俗气的理由和人顶。刚刚听她们说话,貌似周末加班的办公室小白领,不说是否大学毕业,至少也该读书识字,居然和传说中村里滚地的泼妇用同一种说词。
她憋了半晌,才找出话驳道:“坐公交车怎么了?坐公交车的人就活该被你踩?”
车厢里静悄悄地,这么多人,没什么声音,就只听到她们两个的争执。
“有本事你坐小车去啊,一个人宽宽敞敞的,谁也踩不着你。”
许霜降双眼喷火,把伞骨捏得紧紧的,死命克制着自己不去推搡那女子。
一些人喊着“让一让,让一让”,自顾自地挤到车门处,准备下车。
那女伴扯着绿衣女:“我们去那儿坐。”她二人找了另一侧刚刚空出来的座位坐下。
公交车到了一站,下去不少人。不知什么时候起,外头黑了下来,车厢内亮起了灯。许霜降周围空了一些,她低头检查鞋子,因为是双新鞋,今天她一路走得很小心,可此刻在车内并不明亮的浅白光线下,都能明显瞧见黄色反绒鞋面上一块深色的污迹。
“没素质到这程度,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气不过,抬头狠狠瞪向那绿衣女的方向。
“你有素质了,还没完没了了,德行。”绿衣女呛道。
许霜降根本就听不懂德行是什么意思,反正不像好话,她气不打一处来:“你有病,反射弧长,踩了别人连点反应都没有。”
“你才有病,废话篓子破事多,赶紧治。”
“好了好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啦。”那女伴劝着,换了柔和的语调假意问道,“我们还有几站下车?”
“两三站吧,没注意。”绿衣女降了声调,但仍能听出里头那股子气劲儿。
许霜降使足了全身力,僵着肩膀让自己死盯在玻璃上,她怕自己一扬手,把折伞扔过去。
但她不能说了,她的声音后两句真地出现颤音了,再压不住火,难道还能在鸦雀无声的公交车内吵一路,难道还能扑上去扭打?她板着脸,咬住唇,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眼睛,安慰自己,和俗不可耐的人争吵,自己也会变得俗不可耐。
那两个女子一会儿就说起别的事,继续热热络络。
许霜降沉默着,心里如一团火烧。
她冷冷地瞧着她们到站下车,打起伞,一会儿就被其他人挡住,很快就走出了她的视野。
又过了一站,她也到了。今天她气昏了头,下车前没先探头看一眼,结果才跨下踏板,一辆自行车就从后方骑来,车上的人套着雨披,也许看到街沿站牌下无人等车,竟然没有怎么减速,径直在公交车内侧道骑行。
“哎哎哎。”那人扭着车把手急叫道。
许霜降猛吓一跳,定在原地不敢动,自行车擦着她边上骑过去,湿哒哒的雨披边缘拂着许霜降的胸前衣服掠过去。那人头也不回,调整好方向,继续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