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可想,他思索几天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找到了一个律法的漏洞——他暗中授意余聪的亲人乡邻故旧上万民请命书,有这个请命书之后,他就能够将此案公审,除了涉案人亲属,所有百姓都可以前去听审,是民众监督、法不责众,利用民意的意思。
除此之外,他示意已经心灰意冷只一心求死的余聪上告已经离任的县令,亲自帮他写了的状子,有这状子在手,他还真就大着胆子派了衙差去京城拿人去了!
事情如他所料的被闹大了,传到朝中,永昌帝下令严审此案,作为案件的原审理人,邓文诚依旧以县令身份主审,三司列席,他一个七品芝麻官竟然能够与三司同席!
邓文诚之名一夜之间轰动朝野。
这些对他来说太意外了,邓文诚为人虽然耿直古板,但是却并不傻,他得罪的是当朝太傅的女婿,却除了案件之前上官的警告叮嘱和请命书传到京城之后,有过一次有惊无险的意外之外,半点威胁也没有遇到过,事情进展的实在是太过顺遂了,可他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谁能帮他说话。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放下心头疑虑,专心审理案件。
案子虽然过去十年,可人证物证都有,又受上头重视,相干人等都十分配合,审理得很是顺利,半天的嘴仗功夫,一应人犯都判罪并带下去了,三司长官走了,围观百姓也陆陆续续的散了,邓文诚坐在“明镜高悬”牌匾下缓神。
不经意抬头看向公堂门口,他突然目光顿住,眼睛也睁大了,霍的站了起来。
门口的百姓已经散了大半,他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个美妇,她瞧着约莫三十出头,身量颇高,脸庞白皙,杏眼跟他目光碰到的时候透出一丝戏谑,眉眼之间有他记忆中已经模糊的那道影子,她眉心一点胭脂痣......也跟他已经死去多年的表姐位置一模一样。
他奶奶活着的最后那几年里已经糊涂不知事了,总是念叨表姐林二春,说她不听话在额间点了一颗胭脂痣,就是受苦受难的命,以此告诫家中新添的重孙女不要往额头点胭脂红,哪怕这是时下流行的装扮。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妇人居然冲他眨了一下眼睛,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邓文诚目光一紧,双手撑在面前的桌面上,他几乎以为下一瞬她会冲他招手,大声喊他:“邓文诚,你过来!”
那些原本已经慢慢模糊的记忆突然又无比清晰起来。
“今天我们来讲一个邓小毛的故事......”
“你是男人就得让着女人,我是你表姐,你帮我点忙也是应该的......”
“邓文诚,我一直跟你说要遵守法令,让你背着那些条例,今天还有一句话要你记着,律法虽然必须要遵守,这是立身之本,但是也不是所有的律法都绝对正确的。你长大后要有自己的判断。”
“你得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可以做到,换做你是不是就能够比别人做得好,要是你也做不到,就别一开始给人定罪。”
“......”
在他懵懂无知的孩童时期,有一个人霸道的给他灌输了诸多道理,也不管他怕不怕,能不能懂不懂,不准他反抗,强行要他背的滚瓜烂熟,不然拖着他就是揍他一顿屁股,还不许告状……
那时,他是怕她的,也偷偷在心里骂过她,恨不得她赶紧离开自己家,他爹娘和奶奶都没有打过他,她林二春就是住在他家的讨厌鬼,凭什么骂他打他?可林二春不会纵着他,而他也不敢反抗。
不过短短几个月,她给他的童年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了,以至于后来她离开了后山屯,离开了虞山几年了,他依旧记得这个表姐,有几次调皮捣蛋做了错事了,晚上做梦都是她挥舞着大棒凶巴巴的要揍他。
他以为他一直是怕她,厌她,可等收到她的死讯的时候,那时他已经十二岁,上了几年学,也开始懂事了,他难过了几日,还忍不住偷偷去了柿子林里哭了一回......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从奶奶去世,家里再也没人提及林二春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就连那年她在家酿的柿子酒都不再酿了,邓文诚对她的长什么模样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却依旧记得她霸道的给他讲的每一个故事。
这些故事这些话影响了他的一生,比给他启蒙的父亲影响更深。
到了如今,即便他已经成年,成了一方父母官,她也早就远离他的生活,再也不可能来揍他了,可不管是为人处事还是为官本职,他总会不自觉的按照这些融进他骨血的故事去行事,去自律,去律人。
公堂门口那妇人已经转身,正要离开,他官服也顾不得换,慌忙跟了出来,身后师爷诧异的叫了他一声“邓大人,您看......”他压根就没有听见。
可还是晚了一步,他从衙门出来,那妇人已经不见踪影,他望着南北人来人往的街道呆呆的出神,良久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低喃:“真是累傻了,眼也花了,怎么会是呢......”
他是亲眼见过她犯案的卷宗,家里再没人比他更清楚她犯的罪行。
她居然是童氏媳,童柏年和童观止去世之后,她一个妇道人家居然养私兵杀手大开杀戒,蓄意报复,在青州府酿成多起惨案,造成很大的人员伤亡,其中就有曾经风光无限的平凉侯,除此之外,她还包庇勾结蒙古人,朝廷给她定罪是谋反。后来,她消失在盘龙岭的断崖下……死了。
这些罪名,她说是罪有应得也不为过。
这么多年,邓文诚始终都觉得不敢相信,那个胖乎乎的强迫他背诵故事的霸道表姐会是卷宗中那样罪行滔天的人,可当他成年以后再去看当年,也能发现不少问题,她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女居然会给他讲律法,这已经很奇怪了......
“邓大人,您怎么了?”
一个衙役跟了过来,打断了邓文诚的思绪。
“哦。”他怅然若失,“我没事,好像见到了一个熟人。”
那衙役笑道:“见您匆匆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没事就好,那熟人没找到?要不要帮您去找?”
邓文诚最后看了眼街道,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不用了,应该是认错了。”
这衙役也是个多话的,又说:“看大人紧张的样子,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不等邓文诚回答,又自以为是的道:“大人在吉县为官,远离家乡,不能轻易回去,要是想家乡亲人了,可以派人接他们过来吉县小住啊,这里虽然不比江南富庶,但也是......”
邓文诚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她多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衙役讪讪的住了嘴。
邓文诚一边往回走,一边叹息,如果林家表姐还活着,他是官,她是匪,他该怎么做?
念头一起,他又回头看了看。
她在某个地方活着,总好过阴阳两隔。
不见也好。
~
吉县衙门对街的棋社二楼,林二春站在窗边,静默不语。
童观止坐在她对面,慢悠悠的将手中的白子落下,笑道:“二丫,你看你赢了。”
林二春看了眼棋盘,一伸手将棋盘上的棋子全部打乱了,满盘的黑子白子看得她密集恐惧症都犯了。
“都是你自己落的子,什么我赢你赢的。”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林二春睨了他一眼,“这边的事情也差不多了,这里好没意思,明天就走吧。”
童观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二丫不想待了,那咱们就走吧,你那个表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他很得大理寺那个老头的赏识,说不定这次能够调动往上升一升了。”
“他能保住一条小命就行了。”林二春道。
邓文诚升不升官她是无所谓,叹道:“他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又非要追究个所以然的性子,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久,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将他教训得太狠了,有点矫枉过正了。”
林二春也头疼,原本她是想让邓文诚别走前世的老路,没想到他居然成了这么一个死心眼的官,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造的孽。
要不是她正好在京城,无意中听到人说起要去教训这个胆大的小子,这会别说他能审理案子了,只怕早就死于“意外”了。
“好了,别忧心了,他也是个大人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心里应当是清楚的,有了一次危险,他以后应该会三思而后行,受过教训之后还不知道自保变通,这样的人还不如跟你大哥一样早点回乡。”
林二春点点头。
童观止上前两步环住她腰,低头凑在她耳边道:“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人各有命,二丫,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了......”
他手在她腰上下摩挲,林二春身上一颤,抬头去看这个厚脸皮的男人。
童观止已经快四十岁了,也许是别的地方磨砺太多,岁月对他很是优待宽厚,因为她的强烈反对,他也不曾留须,她凑这么近看他,除了眼尾两条笑纹更增添他的成熟魅力之外,他跟十六年前他们初遇的时候,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因为跟着她每日运动,他身材挺拔结实,看起来比他二十多岁那会儿整日奔波忙碌的时候还要有吸引力。
相似小说推荐
-
天生一对 (报纸糊墙) 2018-01-23完结这是一篇男主视觉言情文,一本正经的逗比文。“雷老大最近怎么了?”“可能是恋...
-
你那么甜 (月千酿) 2017.12.13完结被称为S大镇校之宝的叶韶礼,向来只和各种化学试剂打交道,清心寡欲冷淡如斯;却在某天—&m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