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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看着你 [金推] (春韭)


  此后,尘归尘,土归土。
  你的殡葬假期结束了,你要开始上班了,你的亚马逊订单又需要你签收了,你的记忆中止了。
  你的父亲,消失了。
  ……
  父亲如此。
  那么鞋子呢?
  如果一双鞋一根根地碾磨你的手指,身体留下的记忆,是否会比大脑更长久?
  ……
  李文森挂在十七楼的高台上,宽大的裙摆飞扬起来,像一只被风撕裂的黑色蝴蝶。
  伶仃、沉默、无声无息。
  她的血液混进泥土,她的骨头与木头融为一体,指甲深深地陷进地板里,皮肤被一双四十二码的咖啡色布洛克羊皮鞋,一寸一寸地碾磨成灰烬。
  ……
  人是主观的,记忆是自以为是的。
  但她记得这双鞋。
  四年前,曹云山研究生毕业,她陪他逛遍了伦敦每一条大街小巷,一双一双试过去,这才买回这双手工缝制的布洛克羊皮鞋。
  这双鞋经过她的手,经过她的眼睛,被她挑选,像一次审视。
  一百双鞋里,只有这双鞋通过她的考验。它曾是东非大草原上一只被驯养的野羊,被捕获、解剖、鞣制,几经辗转,皮质还是这样结实,纹路还是这样清晰,穿五年没有问题。
  然而,就在第四年。
  或许是它的主人,或许是她的熟人。
  穿着它,要把她从十七层楼的高台,践踏进地狱。
  ……
  这到底是不是曹云山?
  如果是曹云山,他为什么要穿着一双他们一起买的鞋子出现?
  如果不是,他脚上这双鞋,又从哪里来?
  ……
  男人收回脚,蹲下来。
  他很小心,站的地方都是她看不到脸的死角和逆光处。脸藏在帽檐的阴影里,看不清。
  李文森只能感觉到,他冰凉的、戴着手套的手,慢慢覆上她的手,轻柔地抚摸过她每一根伤痕累累的手指。
  那是一只骨骼修长的手。
  透过薄薄的乳胶手套,还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手背冰凉,手心温热,像春末的风一样轻柔。
  他的手指从她手背覆上,缓慢地插.入她的指间,扣住她的手指。
  姿态宛如情人,又如父亲。
  ……
  “你为什么不松手呢?”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地在她眼前蹲下来。
  “我不是来谋杀你,而是来帮助你。生存只是你的义务,不是你的愿望,你早就想消失了,为什么到此刻还不松手?”
  “……”
  男人戴了一顶鸭舌帽,他衣袖拂过她手时,能感觉到触感精细。手指上有一枚戒指。应当是穿着考究的男人。
  这点和曹云山背道而驰。
  曹云山是会穿天线宝宝拖鞋参加国际会议的人。
  然而,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又有点像是曹云山。但这个可能是她的幻觉,因为她疼到一直在耳鸣,只能模糊地听见男人在说什么,却无法从回忆出这个声音的来源。她竭力想从那片嘈杂的背景音里辨别出男人的声音是谁,却一无所获。
  “你活得不辛苦吗?”
  他继续诱哄着她:
  “只要松开手,你的愿望就实现了,你的灵魂就自由了,你就可以从头再来了,为什么还要固执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哦,从头再来。
  十分钟前,她年轻的学生英格拉姆刚和她提到这个词,重头再来。
  这个词多么诱人,就像蜜糖。
  即便知道它是假的,是个谎言,也偶尔忍不住会想一想。
  如果一切都能够重头再来,有人想成为伟人,有人想平淡一生,有人想尝试没有尝试过的事,走没有走过的路,攀登没有攀登过的山,爱不曾爱过的人。
  但她只想回到过去。回到她出生以前。
  这样,她就可以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杀死自己,抹去一切可能性。最好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地消失。
  ……
  “消失才是你的愿望,消失了你才能幸福。”
  男人的话语如同催眠。
  每一句话,都准确地在她最深的意识海洋里炸响,把那些被她压抑下的念头,打捞沉船一样打捞上来——
  “承认这一点没什么可耻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生命从出生开始,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消失。”
  “……”
  “在宇宙的时间表里,生命如同蝼蚁,早一点消失、晚一点消失,根本没有任何区别。你看你的手都流血了,你已经疼得意识都模糊了,你为什么还要苦苦支撑呢?你可以选择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疼下去,也可以选择自己放手,体面地、有尊严地死去。”
  男人贴着她的耳朵,低低地说:
  “谋杀是有罪的,被谋杀是无罪的。乖,松开手,让我成为你的借口。”
  “……”
  李文森吊在十七楼的高台上。
  她从小爬树,臂力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但能支撑到现在,也全靠心力。
  她一边死死地抓着地板,一边模模糊糊地想。
  是啊,是啊。
  这个男人说得多么对。这个男人多么了解她。
  她想做的事情太难,她要还的债太大,她的生活太单薄。她脚下没有土地,前方没有道路,身边曾有一个肩膀,但已经被她远远推开,即便还在一个屋檐下,也永远不会再回来。
  举目四望,除了厌倦和等待,她一无所有。根本没有这样要苦苦支撑的理由。
  那她为什么,还不松手?
  ……
  “实现自己的愿望不是罪孽,而是救赎。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每一刻,每一秒都在死亡,它就像吃早餐一样简单,一眨眼就过去了。”
  “……”
  “死亡不过是一次坠落。.
  男人望着她,开始一根一根地掰她的手指:
  “想象你要坠落的地方不是水泥地面,而是大海,是你起源的地方,你就会发现,它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
  李文森头抵着粗糙的墙面,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但她就是不松手。
  男人掰开她手指的动作那样强硬,剧烈的痛感就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身体的每一根神经。
  ……
  “真是倔强啊,看来只能由我来了。”
  男人怎么掰都掰不开她的手,只好站起来,叹了一口气。
  他俯身从蔷薇丛里拿起李文森一直够不到的那瓶红酒,握着红酒细长的瓶口,对准大理石的窗檐,“啪”得一声把瓶底敲碎。
  “抱歉,我本来不想让你受太大的伤,你的手指是能保住的,但是你太固执了,我可能不得不把你的手指弄断。”
  他隔着一丛盛开的白色香槟玫瑰,伸手摸了摸她冰凉而狼狈的脸颊。
  那样怜惜的姿势。
  轻柔地,就像摘下清晨一朵静悄悄开放的花。
  ……
  “你不敢实现的愿望,我来帮你实现。”
  李文森看不见男人的脸,却能看见他手里的红酒瓶尖锐的碎片,折射着细碎的光芒,像夜幕里一点红色的炭火。
  “你会有一些疼,但代价是值得的,因为疼过以后,你的灵魂就自由了,你的愿望就实现了。”
  ……
  李文森微微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
  风却灌进来,堵住她所有话语。
  ……
  “死亡是生命最后的盛宴,但它的场面总不是那么好看。”
  男人伸手遮住她的双眼。
  一片黑暗里,他俯下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你不要看,享受就好。”
  ……
  李文森的脸贴在冰凉的墙壁上。
  她像一尾鱼,在剖鱼人的手里沉默地挣扎。坚硬的橡木被她残损的指甲抓出一个个小小的洞穴,像一只一只小小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
  ……
  男人半跪在她的右手上,防止她移动。
  然而,就在他一手高高地举起手里的碎酒瓶,对准她的手指,用力刺下的时候——
  一只已经归巢的鸽子被他的动作惊扰,扑棱棱地从屋檐下飞起来。
  跟随着一只鸽子的动作,很快,一群鸽子都从屋檐那一头飞了起来。
  而男人一切的动作,就像被这群起飞的鸽子施了定身咒语一样,忽然停住了。
  但很快,李文森就知道,他不是被鸽子定住的。
  他停下动作,是因为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把手里的酒瓶放到一边。
  深红色的酒液沾染着他的手指,宛如鲜血。他毫不在意地看了一眼,把手放在裤子上擦了擦,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来,从按键的声音听,是一只古董手机。
  他的手微微伸出了露天阳台。
  这回李文森看清楚了。
  男人手上确实有一只戒指。
  而那只手机,也确实是一只黑色的老式按键手机,样式严谨而古板,只能接打电话和发短信,没有任何娱乐功能。
  至少,绝不是曹云山平时用的那只儿童手机。
  ……
  酒液还在地板上流淌,1985年的赤霞珠大部分都被贡献给小圆木桌下白色的地毯,露天阳台上到处都是馥郁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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