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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看着你 [金推] (春韭)


  这条歪歪扭扭的山路,是真正的开创者,自己用鹤嘴凿慢慢凿出来的。
  鲜有人记得他,也鲜有人记得这段历史。
  那时还不叫,甚至不叫CCR。
  三五个老科学家,外加一个法国传道士,凑钱买下山上几间不起眼的农舍,告别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背离一切光鲜的亮丽的事物,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铺盖一放,就是一辈子。
  没有路,就自己凿,没有房,就自己搭。
  一张红纸撕两半,一半写今天的菜单,另一半书“中法核子研究中心”。
  这就是的第一块招牌。
  那时的,还不曾经历战争、批判、鲜血和消亡。
  那时的,还是一个乌托邦。
  是一个一尘不染的,梦想之地。
  ……
  一条清澈的山泉水被石子阻隔,在她脚下分散开来,一条向上偏了一些,一条往下打了一个转,最终两条都向东南方流去。
  它们绕过西布莉的山间别墅,又在山脚下汇聚。
  李文森走得极慢,等她走到西路公寓五号门口时,天色已经快暗了下来。
  西班牙籍守门人米歇尔,正推着一辆装满落叶的小车,从铺着山茶花的小路尽头走来。
  “你好,米歇尔。”
  李文森把书包提在手上:
  “今天过得好吗?”
  “太阳还没有落山,小姐,上帝才知道今天过得好不好。”
  米歇尔年纪大了,他走路和说话的风格,就像岁月一样缓慢悠长:
  “你过安检时,给自己消毒了吗?”
  每一个从外面进的人,都要进入一个完全密封的隔离室进行简单的激光消毒处理,灭活外来病毒,避免物种入侵。
  “消过了。”
  她输入密码,又把手指贴在扫描区:
  “他们怎么让你来扫落叶?”
  “清洁工罢工了。”
  米歇尔从地上捡起飘落的花瓣:
  “据说,那位夫人去了一个我无法触及的地方,我只好来顶她的班。
  “……”
  李文森望着他的侧脸:
  “西布莉的事,我很抱歉。”
  “不必。”
  米歇尔平静地把花瓣兜进小车里:
  “依我对那位夫人的了解,她不会在意死亡这种小事。因为生离死别在她眼里,不过是扫地的一部分罢了。死亡是落叶,而她是湖泽、泥土和海洋。”
  “确实。”
  门锁在她手下“咔嚓”一声松开。
  李文森低头,微笑了一下:
  “她是万物,她瞧不起死亡。”
  “所以您更没有什么可伤怀的。”
  米歇尔又把一簸箕落花倒进小车:
  “她是万物,这些麻烦的花也是她的一部分……那么小小姐,我现在可以把西布莉们运走了吗?”
  “……”
  李文森双手掩住脸笑了,好久才放下来:
  “运走吧,麻烦您了……哦,对了,您有见到我公寓门口躺着一个人吗?”
  “您说那个不幸的年轻人?”
  米歇尔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来:
  “看见了。”
  “他还好吗?”
  “不大好。”
  米歇尔推着小推车慢慢经过她身边:
  “我把他装在垃圾车的可回收垃圾箱里,他一醒来就嚷着要吃意大利冰淇淋,还不肯下车,所以我又把他打晕了。”
  “……”
  “不过,请回去告诉您的伽俐雷,高压低电流和低压高电流对人体的伤害是不一样的,具体数据可以参照我一九六二年在《自然》上发表的论文……如果它还是分不清这一点,干脆直接调到致死电量。”
  米歇尔走在铺满春天落叶的小径上,头也不回地说:
  “因为运送活人太麻烦,我宁愿运送尸体。”
  “……”
  这么一耽搁,天色就更暗了。
  山岗边只剩下了一小轮火红的太阳,不知有谁在自家壁炉里烧火,白色长烟从一个远远的烟囱里,袅袅升起。
  客厅里,传来寂静的钢琴声。
  不是巴赫,不是拉赫马尼诺夫,不是任何一首乔伊偏爱的高难度曲子。
  那是一首,她熟悉的歌。
  李文森把包放在玄关,脱下鞋,就这么光脚踮着,轻轻朝里走,没发出一丝声响。
  乔伊坐在深胡桃色的雕花钢琴边,白色衬衫松松地扣着。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黑白色的琴键。坐姿也不是标准的钢琴坐姿,而是随意坐在黑色皮质的椅子上。
  李文森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她静静地靠着书架,没有上前打扰。
  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
  窗外浓郁的落日笼着紫色桔梗花,而他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白色的蕾丝窗帘垂落在他身侧,木质窗框把他框进了画。
  ……这真是个漂亮的男人。
  李文森听着钢琴声从他手指下流淌出来,模糊地想。
  他们已经相处七年,茶米油盐,朝朝暮暮。
  可他每一个细小动作中流露的风度和姿态,仍旧是初见时,那个让她惊艳到失却语言的男人。
  ……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这首歌本该是结束了,却被乔伊随手加了一段间奏,继续弹了下去。
  他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轻声说: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到我身边来?”
  酡红色的清淡光线,使他白皙的侧脸更为白皙。
  她望着他的侧影,没动:
  “我怕打扰你。”
  “没有什么两样。”
  乔伊淡淡地说:
  “因为只要你站在我一百米之内,我就没办法专心做其他事情。”
  “……”
  李文森摸了摸鼻子,走到乔伊身边,在他附近一张扶手椅上坐下:
  “我平时挺安静的,怎么会这么打扰你?”
  “这和你说不说话没有关系。”
  乔伊的目光清清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你为什么坐得那么远?”
  ……两人就相隔半米这叫远?
  再近……就只能和他挤一张钢琴椅了。
  “不是吧。”
  李文森望着他的眼睛笑了:
  “这位先生,你是打算邀请我四手联弹吗?”
  “如果某位小姐愿意赏光的话。”
  “赏光倒是不难。”
  李文森大大方方地坐在他身边:
  “你弹的很不错。”
  “我弹得当然很不错。”
  乔伊客观地评价道:
  “我真不敢相信你到今天才发现这一点,你之前的右半边大脑都是浸在福尔马林里吗?”
  李文森:“……”
  妈的,这种类型的男人真是夸不得……
  “我学的是吉他的六线谱,五线谱不怎么样。”
  “恰好,这首歌也不是很难。”
  乔伊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钢琴谱,展开放在琴谱架上:
  “F调……你高音部?”
  “可以。”
  李文森的左手紧挨着他的右手:
  “脚踏板归我……这不是原谱,原谱我丢了很多年了,你从哪里找到的?”
  “阁楼你放化妆品的水晶盒里,压在一支口红下面。”
  乔伊轻巧地起了一个调:
  “这是我改编后的谱子,原谱我夹在你那本《令人着迷的神经病患者》里。”
  ……
  原谱当然不是被她不小心弄丢的。
  她刻意把它压在一堆杂物中,丢弃这首曲子,像丢弃一支过时的口红。
  但故事背后的原委,却不只如此。
  他看到原谱背面,有一行已经磨损了的字迹,碳分析结果显示,写字的时间是七年前。
  七年前,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李文森,在这张歌谱上,平静地写道——
  NOT LOST.
  BUT GONE BEFORE.
  一句适合放在丧葬致辞上的话。
  翻译过来大约就是
  ——
  我没有失去你。
  因为在很久之前,你就已经离开我了。
  ……
  就是这么短短几个单词。
  却像绳索一般套着他,让他无法专心做任何事。他席地坐在阁楼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心甘情愿地浪费了半个下午的时间,把这张错漏百出的乐谱,改编成了适合她手指跨度的四手联弹。
  ……
  谱子是极其简单的谱子,旋律是极其简单的旋律。
  而曲子里藏着的,清透的爱意,也是那样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如同一杯白开水,温润的质地无需隐藏。
  “这是谁写的曲子?”
  夕阳渐渐沉下。
  乔伊淡淡地说:
  “感觉是一个□□期求偶的故事。”
  “……我爸爸写给我妈妈的。”
  李文森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喂,你能不能不要把所有的求爱行为都说成是求偶?总让我觉得我父母是某种……啊,类人猿。”
  “抱歉,下次我会注意使用你可以承受的累赘语言,而不是一针见血地揭露事物本质。”
  李文森:“……”
  伽俐雷升起了落地窗,山间的晚风挟裹着雪松清冽的气息,轻轻柔柔地拂过窗框。
  乔伊隔了一会儿,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似乎很少听到你谈起你的亲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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