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微微一怔,见他母亲看他,便只得点头应了,然后仍含笑同姚珊见礼。姚珊便也只有先微笑着答了礼,跟着却笑道:“我不过跟着父亲些许认识了几个字,哪里像大表兄,小小年纪便进了学,做得的定然都是大学问。我这点子东西,又怎么好在大表兄面前班门弄斧。”
苏氏笑着谦逊道:“他哪里有那等厉害,素日里也顽皮的很,不知道被你舅舅打了多少回,不过是个运道好些罢了。”
姚珊微微一笑,因见一大堆人仍站着说话,不由得笑道:“大舅母着实是过谦了,我原也不懂那些,不过若说是光靠着运道好便能进学,那天下岂不是就没有白丁了?按着我的心思,本来同着大舅母再多说几句话儿方才是好,只是,咱们若再是如此站着说话儿,恐怕就要把大家伙儿都给饿着了。”
尤氏也笑着劝诸人先入席再说话,那苏氏便也笑着应了,喜滋滋地看了看姚珊,又看了看她儿子,然后便恭敬地请尤老娘先入席。那边儿姚珊的大舅也恭请尤老爹上座。姐夫小舅子、大姑子小婶子四个人谦让了好一会子,尤老爹方携着尤老娘上座了,众人这才一一入座不提。
只是那少年余似锦听得姚珊方才那话,倒是又多看了姚珊一眼,方才拱手施了一礼,也依言入了席。上首那位大舅舅早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跟大舅母苏氏相视一笑,便继续各自同尤老爹、尤老娘寒暄吃酒。
对此,姚珊浑然不觉,只顾着上下照应。因人多事儿杂,她又不想让这明显是“衣锦还乡”的大舅舅一家太过看低了自己家里,故此事事要便难免要求个尽善尽美,几乎把自己忙得个倒仰。家里人仰仗她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只有尤氏心疼她年纪小,偏偏最费心,不时帮衬她一二,倒也将这一桌宴席照管的妥妥当当。
因着有尤氏、姚珊的努力,这一顿饭吃得欢欢喜喜、宾主尽欢。饭毕,因尤氏放心不下宁国府那边儿的事儿,又兼要同贾母等回话,空耽搁久了不好,便先告罪回府了。
这边儿大舅一家也略坐了一回,便也告辞。姚珊同着尤老娘苦留了半天,说吃了晚饭再走,那大舅母苏氏只笑着道:“因明日我们老爷便要去面见圣人,今日须得早些回去安置。兼之我们才自金陵来了几日,东西还没规整好,故此只有谢过大姐留饭,改日再登门叨扰了。”
尤老娘犹自没反应过来,还是姚珊笑着道:“既是圣人的差使,我们也不敢多留舅舅舅母了,改日且定要再来。”
苏氏笑着拉住她的手道:“姗儿真真是个伶俐人儿,今儿个辛苦你上下照应了,大姐真是好福气,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要是有一个能像姗儿这般省心便好了。”她一面说,一面叫人拿了一个小盒子过来,亲自打开了,递给了姚珊道:“舅母身上别无长物,这对镯子姗儿你且拿去戴着玩儿罢。”
姚珊低头看了一眼,因见那镯子十分贵重,且总觉得送镯子带着点儿特别的含义,便有些迟疑着没敢接。有心不要,但身为小辈儿又没啥发言权,只得看了她老娘一眼,笑着道:“太太您看,舅母又要送东西给咱们了呢。”
听见这话儿,尤老娘方如梦初醒地道:“唉哟,可不敢再要你舅母破费了。”那苏氏见此,也不言语,只笑着拉过姚珊的手,亲自将那对镯子给她套上道:“这还是我们老爷头几年在金陵得的呢,我今儿一看姗儿,就觉得这东西跟这孩子方才能般配,幸好也带在身上,这不,大姐你且来瞧瞧,姗儿戴上多好看。”
想不到这位大舅母居然还真是个说干就干的主儿。尤老娘还在那里推脱,姚珊看着那对已经套上自己手腕儿的白玉镯子,因实在不想拉拉扯扯地难看,便叹了口气,伸手一拉尤老娘的衣袖,然后上前施礼道:“如此,我便拜谢舅母厚赐了。”
苏氏笑得愈发灿烂,再三要姚珊姐妹们闲了去她家宅子玩上几天、住上几日之后,便依依不舍地告了辞。
因二姐儿定了亲,不便出门,姚珊便同尤老娘去外头送人。到了仪门外又见到了她那位大舅舅同尤老爹有说有笑地从书房出来,后头跟着那位美得不像话的大表哥。姚珊暗暗叹了口气,却仍是什么情绪都不露出来,只上前微笑见礼,与他们辞别。
整个过程中,尤老娘的话都很少,基本上是姚珊戳她一下,她动一下。虽然说尤老娘平日里也没有太大的控场能力,但失魂落魄成这样儿的情况也十分少见。姚珊没奈何地,也只有撑着代她将这些该说的场面话儿都说了,该做的礼做全。她面上带着最甜美的微笑,心中却暗暗担忧,恐怕等会儿人走完了,她又有好大一段儿故事要听了。
跟她预料的一样,送走了大舅一家子,又同尤老爹闲话了几句别后的诸事,回到了内院之后,尤老娘便忧心忡忡地道:“三丫头,你看,你大舅舅、大舅母这是怎么个意思?”
姚珊笑道:“这还能怎么个意思,舅舅方才在席上不是说了么?他这些年五湖四海地闯荡,也闯荡出一份家业来了。因年纪大了,想着落叶归根,加上那位余大表兄也要进国子监读书,故此才想要举家回来都中过活。太太不是常说娘家没有甚么人了,这不正好多了一门儿娘家亲戚么。”
尤老娘叹息了一声道:“你小孩子家家,哪里知道过去的事儿。只怕,他这回回来,倒未必是要跟咱们好好做娘家亲戚呢。”
听说这里送完了人,二姐儿也得了话儿,早就从她的院子里赶过来等着呢。听见尤老娘这么说,便笑着宽慰她道:“我看大舅舅同大舅母,倒也是挺和善的人,太太是不是言重了,恐怕未必能够罢。”
姚珊也笑道:“谁说不是呢,所谓血浓于水,大舅舅到底也是太太的兄弟。”
尤老娘又叹了一声,方才拉着她们姐妹坐下,好好将前事同她们俩说了一遍。原来果然不出姚珊之前所料,这位庶大舅小时候颇被尤老娘这个嫡姐欺压,算起来虽然是些小事儿,但有一件却是十分大的,让尤老娘看见庶弟就惶惶然不可终日的病根儿了。
这事儿还是因尤老娘同这庶舅的生母姨娘不甚对付起的。尤老娘的生母早逝,外祖父余老爷那一群姬妾就这姨娘一个人养了个儿子,因并未续弦,故此这姨娘便很有些以当家主母自居的意思。这当然惹得嫡女尤老娘的不高兴了,两人一度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要死要活,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尤老娘那个时候颇有几分脾气,那姨娘仗着有儿子也断然不让。两个女人的战争以尤老娘技高一筹获得了暂时的胜利告终,尤老娘的爹余老爷一气之下便将那姨娘打发到了个偏远的庄子里去了。那姨娘气性大,居然跳了河,说是尸首都没找到。这位庶子舅舅当时不过十四五岁,听了这个二话没说就离家出走了。把余老爷气得半死,寻思过味儿来,又气上了尤老娘,这才早早地将她随便嫁了出去,自己又生了几年的气,便也一病死了。
姚珊听着尤老娘将这些事儿讲完,虽然暗叹原来还真有这种狗血的宅斗桥段,但也无可奈何,这里面间接弄死了衣锦还乡的庶子的生身姨娘的那位嫡女就是她老娘,让她实在不好评价。不过看着她那个样子,她很有些怀疑,这位老娘是怎么赢过她姨娘的,就不知道能被她娘这种水准的宅斗打倒的那姨娘,又是个什么样子了。
虽然严格意义上说,那姨娘是自己跳的河,并不是尤老娘逼死了她,但谁知道那位庶子舅舅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古代的这种事儿真的不好说,况且这种东西也当真不是她擅长的领域,姚珊心中不免有点儿犯难。
不过因看着尤老娘和尤二姐都眼巴巴地看着她,也只好笑着安慰她们道:“太太当年也是不得已的,再说了,那个时候,太太尚还年轻,纵使有些不是,那姨娘的气性也太大了些,偏巧大舅舅也年轻气盛的,这才弄到没法收场。只是事已至此,太太担忧害怕也是无益,不如以静制动,看看他们这回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罢。”
二姐儿听见她这么说,因也笑着道:“还是三妹妹说的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太太且放宽了心罢,等等看,他们想要如何再做打算。”
有姚珊和尤二姐两姐妹劝解,尤老娘的心情总算好了点儿,这才觉出累来,因打发了两姐妹出去,自己睡了个午觉。
姚珊便同二姐儿告辞,一路往自己的院子走。走着走着,二姐儿见周围没人,便小声朝着姚珊道:“快给我看看你的镯子?你说,那大舅母是不是相中你了。”
姚珊心里原就有些嘀咕,听见二姐儿这么一说,愈发觉得没意思了,因苦笑着道:“二姐姐也是这么想的?但就只怕,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二姐儿见她心烦,也不好再同她顽笑,只安慰了她几句,见到离着她的院子已经不远,便不再打搅她,放她回去休息了。姚珊回到房中,默默坐了片刻,也躺在了榻上,只是,却一丝睡意都没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