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又是无边的沉默,陆之暮看着老人香炉里长长的一截的香灰终于兜挂不住,断在桌上,散成尘埃,第一次觉得内心没有以往那种喧嚣的沸腾了。她目光移向别处,突然就定住不再动。
另一边的人群里,余响嘴里叼上一根烟,在烟雨里没有点燃,漆黑的伞下,鹿禹稱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
余响含着烟,声音低沉含混:“你到底是怎么发现凶手是老人的长子的?”
“推论。”鹿禹稱淡淡地回他,“催眠前我问过她一些问题。”
余响点头,他都记得。
“她举的那些例子都有一个共同点,”鹿禹稱声音依旧平淡,“那就是都是她身边发生的。世上也有一些诸如梦中预言的未解之谜,有些是可以跨越时间和地点的。而她显然不属于那种真的预言性质的。我问过她的家庭关系,关于二儿子她谈了许多,骄傲而欣慰,大儿子这一块却是空白,我试图引导,她刻意回避。其二,她每次都很巧的看不清记不清那个人的脸,你记得她当时对我的回答吗?‘认……不懂……’。这里可以理解为她下意识的想回答我‘认识’或者重复我的指令,但是立刻被强迫症止住了,排除第二种猜测。‘不懂’则是对我的指令做出了否认,她的反应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下意识的隐藏,她渴望保护那个人。”
鹿禹稱几不可闻地长出一口气,宛若叹息,余响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第三,我无意中告诉过她梦游症是可能遗传的,你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吗?希望和被救赎。她本心里不愿相信那个人的恶。最后一点,也是最直接的一点,她徒劳无功的向警方自首,无异于自投罗网。”
“这世上,肯为了另一个人顶替罪行献出生命,相信一个人自始至终的善,观察着另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除了母亲,我想不出还有谁。”同样令他想不通的,大概还有那无解的母爱吧。
余响心底里空缺了的最后一块拼图被鹿禹稱一点点慢慢填补,却忽然增了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转头看着前方,却又像透过前方看到远方,苦笑:“禹稱,有时候你可真冷血。”
鹿禹稱转过目光来看着余响,却没有反驳。他单手插.着兜,像是撼不动的千年雕像。
隔了半晌,余响又自己转了过来:“不过也不见得是坏事。你永远不会有像我这样平凡人的心理负担和惴惴不安。”
几近昏倒老人被儿子儿媳半抬半抱着带走。
鹿禹稱眼神微微眯起,声音也变得渺远:“天赋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像是她所仰赖的佛所言,什么样的因种下什么样的果。也不见得是坏事,她之前,不是救了自己两个儿子多次,然后享受了这几十年天伦么。”
这话放在鹿禹稱身上,同样适用。
“而且她有信仰,也许这时,她供养了一生的信仰能够让她活下去。”
余响抬手对着对面示意一下,鹿禹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雾气迷蒙中同陆之暮有些模糊的面庞对视。
他还记得他们刚刚从会议室里出来,陆之暮看着他时复杂的神色,等到从警方那里了解了经过和结果,陆之暮罕见地没有主动缠上他搭话,也没有纠缠他让他回公寓去。鹿禹稱神色不明:应该是她身边那个为她撑伞,号称她朋友的男人告诉她的吧。
陆之暮回来的时候已是近暮。房间里的窗帘拉着,挡住窗外的沉沉夜色,这段时间独属于她的落地小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打在沙发上的人身上,把他的轮廓裁剪成温柔的剪影。
鹿禹稱坐在陆之暮霸占已久的沙发上,长腿自然的交叠,手里捧着她那本看了许久的《心理学导论》。陆之暮觉得脸颊一下有些发烫,对比外面湿冷的气息而言,屋内实在太过温暖……温馨。
她垂丧着头慢慢走,觉得格外别扭和心虚,这感觉,怎么那么像鹿禹稱这个大博士拿着她一本五年级下册还看得格外认真呢?!
“回来了?”鹿禹稱合上书,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同他的笔记摆在一起。
“嗯?”陆之暮有些诧异,下意识地反问出口,末了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咬了一下下唇,像是小学生一样一本正经回答,“我回来了。”
鹿禹稱点点头:“先去洗澡,免得感冒。”
陆之暮脸蓦地更红了,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刚跑出几步远,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红着脸跑回来,抱起桌上的《心理学导论》放回到了书架上一个不显眼的位置,背对着他,不知道在跟谁解释:“我很久以前看的……”
然后又背对着他往浴室跑。
鹿禹稱看着陆之暮的背影,她背上被几滴雨水洇湿,比别的地方颜色更深,有生活的气息。
拿过自己的笔记,鹿禹稱抬手在刚刚停下的地方写道:“大概造物主在遗忘之后给人的另一份恩赐是想通,想通便有了宽恕和释怀,便有了前路。”
陆之暮再出来的时候,鹿禹稱早已不在原地,落地灯被他调得小了些,是更加温柔的暖黄色。
半夜里雨势变得更急,陆之暮被惊雷惊醒,转头就在闪电下看到落地窗前一个人影。
她吓了一跳,摸亮落地的灯,鹿禹稱回转过身来,面庞同她对视。
陆之暮吞咽了一下,感觉到狂跳的心脏渐渐回落,却怎么也恢复不到平静的程度。
鹿禹稱穿着宽大的灰色睡袍,比平时一丝不苟的他多了几分慵懒和随性的性感。
“吵醒你了?”
陆之暮的目光随着他的靠近而移动,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尔后又飞快地摇头:“打雷。”
鹿禹稱了然地点头,然后就在她腿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格外暧昧却温柔的距离。
陆之暮几乎要跳起来,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然后小腿连带着薄被往里缩,似乎感觉到她的动作,鹿禹稱顺势向后倒去,陆之暮的手跟着抓紧薄被。
他却没有压到她。鹿禹稱双手打开,随意地撑在沙发靠背上,看上去像是张开双臂把她护在了身后。
“陆之暮,”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之前你说得没错,那次,我确实对你有那种感觉。”
正文 16.第16章
陆之暮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手甚至微微颤抖了下,几乎快要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她是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鹿禹稱会对着她承认这样的事情的,这跟她认知里的鹿禹稱完全不同,况且,她上次为了引起他的兴趣,好纠缠着他说出的那番话,多半都是根据自己这些年见过的人的推断,她那点半只脚还不定能不能踏进心理学大门的知识根本不够她的去判断鹿禹稱的表情和心。
屋子在夜色下格外宁静,只有衣料摩擦沙发发出的轻微沙沙响,鹿禹稱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双臂挂在沙发背上,他缓缓回过头来,像一个文艺电影里的慢镜头,清隽的侧脸微转,额前刘海的发尖擦着眉心而过,然后,那双在昏暗灯光下愈发幽深的目光同她对上。
“该你了。”他开口。
“嗯?”陆之暮目光完全跌进他的眸中,大脑几乎失去了全部判断力。
“刚刚,我告诉了你一个秘密,关于我的,现在该你了。”他目光盯着她,一动也不动,声音如同流沙一般缓缓流过,一粒粒震颤她的心房。
鹿禹稱这是在同她交换秘密了。陆之暮迟缓的想到。合约里似乎有那个一两条有这样模棱两可的规定,她应该要回答他。
可什么样的事情算是秘密呢?陆之暮说起来应该是没有秘密的,毕竟她几乎一无所有;可照常人的视角看看,关于她的每件事,又似乎都是秘密。
想了想,她回答:“世界上最舒服的睡觉场所,是沙发。”
她小心翼翼地避过他的身体,曲起腿来,下巴放到膝盖上,率先避开了目光,声音也跟着放轻:“对我而言。”
鹿禹稱看到了她的全部反应和目光,他点了点头,也不知道陆之暮看到没有,隔了会儿也把头转了回去,盯着对面墙壁上那个鹿型的装饰挂件若有所思。
几乎在陆之暮快要以为鹿禹稱睡着了的时候,他却蓦地转过头来,眼神分外清明地看着她。
陆之暮刚刚靠近的身体和手中抓着的薄被尴尬地停在原地。
鹿禹稱微微皱了皱眉,尔后收回离她稍远的手臂,半转过身来,单手撑着太阳穴歪头看她:“你跟唐崇是什么关系。”
毫无预兆,他突然就这样问。
陆之暮被问的一愣,反应过来后老实作答:“我们是多年好友。”
鹿禹稱又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又和印象中的鹿禹稱有出入了,他应该是一个天之骄子,恣意张扬,而不是此刻这样停停问问,话说一半,让人不可捉摸。而这不可捉摸让她口干舌燥,心痒难耐。
“为什么这么问?”陆之暮受不住他不知飘向何处的目光,主动问。
鹿禹稱的目光被她的话拉回,居然回答也格外认真:“如果你是别人的女朋友或者处于别的占有型男女关系里,我不会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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