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低头听训,说:“我原说不带八哥儿出来的,只是那八哥儿认人,我们一走几天,它不吃东西,就怕回去饿出什么好歹了,损了姑娘的心爱之物,便带着一起出来的。是婢子考虑不周,叫姑娘为难了。只是,葛府的六爷既然开口要借去看看,借,还是不借?姑娘说句话,我好给人家回应。”
黛玉叹了口气,说:“借吧。一个时辰后,你设法给我拿回来。”
紫鹃忙答应下来。
这鹦鹉长在五彩斑斓的羽毛,立在鹦鹉架上用嘴梳理羽毛的样子和一般富贵人家养的无异,可是,一般人家的鹦鹉只会说些闲话,而林姑娘这只鹦鹉呢,简直像是个有知觉的人,葛浩沣吟咏古诗的时候,它停下梳理羽毛的嘴,侧斜着鸟身子,歪着鸟脑袋听,那如痴如醉的样子,就好似真的领悟了诗句中的意思一般。等到葛浩沣停下来,它竟然也长叹一声,恰如今日听到的林姑娘的声气,吟出一句:“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葛浩沣顿时呆了。
☆、第63章
紫鹃遣了小丫鬟去讨要那鹦鹉,却屡次而不可得,直到入夜,方才送还,鹦鹉的脖子上套了一个纯金的小铃铛,微风吹过,叮当作响,十分悦耳。
黛玉微微蹙了眉,说:“怎么还……快把铃铛解下来,给人还回去!”这鹦鹉既然是经了那什么葛府六爷的手,想来这铃铛也是他的,虽然不过是个微薄之物,就怕有人大作文章,冠上男女私相授受的名义,岂不污了女儿家的闺中清誉?
紫鹃不知黛玉心中所想,绞着手,不知所措地说:“姑娘,这是葛府的六爷特意系上的,说这鸟儿给他念了一下午的诗,倒是辛苦了,这铃铛不是送姑娘的,是犒劳这鸟儿的,让姑娘别放在心上。”
黛玉的眉拧了起来,不悦地说:“叫你去还你就去还!我的话,你也不听么?”
紫鹃只得解下那铃铛,又叫两个小丫鬟来陪着,一起去葛浩沣那边,没见葛浩沣本人,径直将铃铛还给他房内的执事大丫鬟,葛浩沣听闻此事,虽有些讶然,随即也便了悟,姑娘家的闺阁之礼不可小觑,自己本没打算唐突冒犯,单单是觉得那鹦鹉可爱喜人,又正好想起自己曾收藏了一串子做工精巧的金铃铛,便取了最小的一个下来系在鹦鹉颈脖之上。
葛浩沣思之不安,想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一下吧,奈何男女之防大焉,别说见面解释,就是写个什么道歉的书信,都有私相传递的嫌疑,反而越描越黑,只好算了。
连夜里辗转反侧,心中沸然如翻滚着一团火,叫葛浩沣昏昏沉沉地一夜都没睡好,早上起来,帮他梳头结发的丫鬟便笑着说:“六爷昨儿夜里没睡好,看这眼睛下面好大一对黑眼圈!”
葛浩沣看着镜子苦笑,穿戴整齐后起身,去给葛老太爷请早礼。
一路里走得迟疑,脑子颠来倒去是那鹦鹉念的诗词,风流婉转,缠绵悱恻,却字字泣血,葛浩沣的心都乱了。
葛浩沣因为是已故的葛老夫人的最后一个孩子,生的时候颇为波折,故而生下来之后蒙受怜爱,牙牙学语之时,被当时身体还未完全颓败的葛老夫人抱在膝头,以指点书,娓娓地教授书上的知识,母爱如水,侵润着他的心,及至葛老夫人亡故,葛浩沣悲恸之至,消沉了很久。
葛浩沣家里有几个姊妹,偶尔还会有几个亲戚家的女孩儿来府上住,加上平时伺候的丫鬟,以及在外游荡时见识过的优伶歌姬,故而,他对女性不是全无认识,但是,在他心里,想要娶下并一生相对的女人应该如母亲那般知书达理,温柔可人,并带着一点病中的弱态。
而这样的女子,可遇而不可求。
故而葛浩沣踏遍千山万水,只为追寻那样一个神形契合、心灵相通的女子。
现在,这样的女子出现了,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美好。
入赘?那就入赘吧。凡事怎么可能没有代价?只要他给得起。
只是,给不给得起,葛浩沣心里也没底,这必须要父亲点头许可才行。
那父亲会不会同意呢?估计……很难,也不一定,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葛浩沣攥紧了掌心,大冷的天气,他攥着一手的热汗,带着一心的热望,进去了。
可是,尚未进入内堂,他的脚步却生生定住了。
因为,里面的人,正谈论着林姑娘的婚事。
葛老太爷四平八稳地坐在榻上,听大儿媳汇报情况。
葛夫人脸上保持着适宜的笑容,一项一项地说着:“……那个婚事嘛,贾府那边关系吃紧,不太好说话,我就先问了林姑娘,横竖她现在无父无母,贾府又待她那样,不为她考虑,她就是自己做自己的主也是应该的。故而,我昨儿略提了提,且看林姑娘的意思。林姑娘说……”葛夫人抬眸看了老太爷一眼,没继续说下去。
葛老太爷便知道事情不顺利了,问道:“怎么?她不愿意?你没告诉她咱们六郎的人物品性?不是我自己吹嘘自己的儿子,实在是这满京城里也难挑出第二个了。只是现在有些不务正业,结了婚,定了性,也就知道奔自己的前程了,不说状元榜眼,考个进士总没问题,到时候有他大哥提携着,还愁没个好前程?到时候夫荣妻贵,只管等着做诰命夫人吧。“
葛夫人尴尬地说:“林姑娘倒不为那些,唉,说起来,倒是一对正好般配的璧人,只是,林姑娘有别样的志向,她说,她不嫁,倒是宁可招赘女婿上门,给林家续上香火,中兴林家门楣。”
葛老太爷愣了,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这样啊。人各有志,那就不勉强了。咱们既然受了林家之托付,还是要帮着好生安顿下林姑娘。既然她要招赘女婿,你就多留点心,看看有哪些寒门子弟,无力婚聘的,给帮忙牵个线,早一日落实下来,早一日安心啊。总算和她父亲故交一场,算是不负所托。”
葛夫人明白了,不过她脑海里一时闪过葛浩沣失魂落魄的样子,便迟疑着问:“太爷,儿媳昨日失虑,倒是先给浩沣说了一下这个事儿,浩沣好似对这林姑娘有些念头,我琢磨着,浩沣现在也是二十多的人了,难得动心一回,倒是叫他称心如意的好。入赘这名头是不好听,要不,咱们再去和林姑娘说说,也别说入赘不入赘了,咱们府外有一座现成的梅园,您往日也说了给浩沣成亲用的,不如还是撮合他们,让他们在外面住,也就和林姑娘自立门户是一样的。以后他们有了孩子,随便指一个姓林,也算完了林姑娘的孝心,岂不两全其美?”
葛老太爷眉头皱成一团,说道:“这话说得太糊涂了!亏你还是阁老夫人呢,一点掂量也没有!林姑娘那身子,能生一个就不错了,你以为还能下蛋一样,生好多个出来,随便指一个姓林就完事了呢?再者,我葛家虽然儿子多,嫡子却唯有浩涆浩沣两人而已,尤其是浩沣,他母亲在时,最疼浩沣,心心念念要看着他迎娶新妇,现在叫他给人家做上门女婿给人家当家,叫我将来还怎么有脸去地下见他母亲?”
葛夫人自知说错了话,忙垂下头颈,恭顺地说:“太爷恕儿媳无知,多嘴多舌说错了话。”
葛老太爷缓了一点脸色,说:“这件事情再别提起,总之,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绝不能答应。我知道你对浩沣慈软心肠,不过,这一回不能依着他,等林姑娘的女婿找好了,你就忙着给他也相看一户好姑娘,门第钱财都不论,只要姑娘相貌周正,性情好,叫他喜欢就好了,就是那家子贫寒,大不了我们多贴补些个,也使的,只要浩沣高兴就行。”
葛浩沣咬了咬牙,大踏步走进,对着榻上的父亲说:“爹!别的姑娘我都不娶,唯愿……”
葛老太爷勃然变色,说:“刚才我的话你都听见了?听见了还敢胡说!想挨家法吗?”
葛夫人见葛浩沣犟头犟脑地还欲与葛老太爷争辩,忙扯他的袖子,说:“不要和父亲顶嘴。你出来,听我给你讲这个道理。”
葛浩沣被葛夫人扯出去外堂,葛夫人看着他结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的苦恼眉宇,叹了口气,说:“真是孽缘,那一日就不该叫你偷着见那林姑娘,现在倒好,你捧着一颗真心想要和林姑娘双宿□□,她却毫不知情。真真应了诗词里的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葛浩沣抿着嘴,不说话。
葛夫人又叹了口气,说:“越是喜欢一个人,越应该为她考虑。你为了她和你父亲大吵大闹,而老人家的脾气都是死拧死拧的,不光不会答应你,反而叫我们都束手,不去管林姑娘的事了,那林姑娘没了外力,又和她外祖母家闹翻了,林家家产无人主张,岂不是叫她难上加难?”
葛浩沣的眼睛黯了下去。
葛夫人拍拍他的肩膀,说:“终究还是有缘无分啊。算了吧,就当做一场邂逅,‘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葛浩沣沉默了一会儿,掌心攥紧,下决心似地说:“好。不过,我有一个想法,林姑娘确实处境艰难,嫂嫂现在帮她,自己却也是妇人,诸多事务不好出面料理,不如交与我,就当做……”他咬咬唇,目光凝视着不知何处,道:“我虽然和她无缘,却实在心怜于她。我并无所图,只求她顺心遂意,安居乐业,我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