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洗完脸从卫生间里出来,还稍微端详了他一会儿,看他懒懒地靠在床上觉得他应该很累,便没狠心把他赶出去,自己拎着衣服去卫生间换。
那是一层磨砂玻璃,外面看里面会比里面看外面更清晰一点。这是很细微的差别,大多数人都难以发现也不太关心,韩纵也是在一次办案的中偶然察觉这点,原来不少宾馆都会采用这种设计。
不过想看仔细那是不可能,只有大致轮廓。
她换衣服的动作可真是快,不到三分钟就搞定,韩纵还想着,今天连吻都没好好接,怎么就给她溜了……
出门后她也一直没提钥匙的事,韩纵就以为她忘了。如果想做检察官,这么不警觉可不行,要被淘汰的。但其实她是在等他自觉。于是俩人一路无话。
陈易澜的美有点偏古典,所以穿浅色衣服最好看,很能衬出她那种气质,但深色衣服就是减分项,会把她的优点掩盖,她出差或走访时就专门挑这种衣服,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显得普通平易近人,这样对方更容易放松警惕。
这几次她都是宽松黑上衣,黑长裤,光从背面看,真是跟十几岁的男孩一样,都不需要多余伪装。而且她皮肤白净,穿工装显得冷,穿便服就显得小,难以想象,脱光衣服却会那么诱人。
包厢里本来都有大圆桌,但韩纵早让服务员把它挪走,连沙发都不要,只留一张单薄的木板桌,和几把破旧的椅子。这种空旷的条件有利于审讯时击溃对方的心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这里一无所有”、“你也一无所有”。
助理已经把那个送货员带到,俩人坐在里面,他先试探着询了几句,但对方要么摇头要么点头,始终都不吭声。
审讯可是技术活,但韩纵耐性不好,经常是问两句对方没吐,就直接动真格。但这里不是正儿八经的审讯室,动什么都不方便也没有设备。他以前见识过不少心理战术,那是军人用来周旋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他学过来对付这些涉嫌者,已经绰绰有余。
里面只有三张椅子,助理见韩纵跟陈易澜过来,便起身出去。他凑到韩纵耳边,“这人什么都没说。”韩纵听完略点了下头,示意他可以放心出去。
他一早料到可能会是这样,所以把陈易澜叫过来,女生会让人减轻不少防备。而且他的确意识到她很渴望,并且也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不说在上头对她多么特殊优待,至少让她跟其他男人一样,享有最基本的权利。
韩纵让陈易澜坐,自己站在一边,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可以直接开始。
她对质询环节毫不陌生,更不怯场,在那人对面坐下,近距离打量他。
这个送货员看起来三十多岁,十分消瘦脸色糟糕,实际年龄一准比这小,可能只有二十五左右。
她抬头看了看站在那人身边的两个警卫,“能麻烦两位出去一下吗?”
警卫摇头。
“五分钟就好。”
“陈小姐,他是罪犯,从牢里捞出来的。”
“我知道,但稍微站远……”她欲言又止,想想还是算了。两个警卫继续雕像似的矗立不动。
陈易澜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平和地开口:“你叫周思明是吗?”
那人小幅度地点头,唯唯诺诺的样子像个即将受到处罚的中学生,陈易澜没看出他有任何攻击性。
“能把他的手铐暂时解开吗?”她又问。这样能让犯人放松点,问起来也好些。
警卫沉默片刻,还是道:“不行。”
她把视线重新转回到面前这人身上,“周思明你好,我叫陈易澜,是上边派来彻查此案的人员,你可以完全相信我,把你所知道的实情都告诉我。”
周思明依旧点头,但其实没有任何实际反应。
陈易澜开始发问:“认罪同意书,是你亲自签署的吗?”
他点头,但两侧嘴角向下垂着——这是一个典型的撒谎迹象。陈易澜又道:“我要你回答我,是或不是。”
对方看过来的那种目光,闪闪烁烁很不坚定,不只是畏惧和怯懦,还夹杂着懵懂和疑惑,陈易澜觉得十分不正常,开始怀疑他是否能听懂人话。
她问两个警卫:“他有先天缺陷?”她的话很委婉,考虑到当事人就在这,直接问出智障两个字感觉很不尊重。
警卫说正常啊不是好好的吗,语气平淡无奇,然后就拿电棒的末端捅了捅他的肩,意思是让他开口。但周思明浑身都哆嗦了一下,缩着上半身一个劲往桌子那边靠,似乎很害怕想离那家伙远点。
陈易澜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古怪,于是对这个处于弱势的当事人愈发有耐心,温和地重复第一个问题,“认罪同意书是你亲自签署的吗?按真实情况回答我,是或不是。”
周思明颤巍巍地张开嘴,突兀的喉结也动了动,似乎的确要开口,但旁边那警卫好像嫌他太磨叽,在他坐着的椅子上狠狠踢了一脚,“快说啊你!”
周思明浑身一抖,蓦然睁大眼睛,周围的眼白都扩大一圈,那样子看着怪瘆人。
陈易澜皱眉,“干什么?”朝两个警卫发问的。
“陈小姐你不知道,这人性格怪得很,可以两三天都不讲话,在监狱里就是这样,得催一催才肯说。”
她刚想说就算要催也不是这种催法,但还没开口,周思明就吸引了她的视线。不为别的,而是他此刻终于愿意交流,嗓眼里发出一个单音节,“是……”
“是你自己签字并且摁手印?”
他点头,“我自己做。”
她很迅速地接着问:“那你是自愿的吗?”
他想了想,依旧点头,“是。”
陈易澜沉默了。
对方在给出肯定答复前有个近五秒的思考间隙,所以她认定他又撒了谎,但与此同时,她心里升起另外一种感觉——这个人大概是无辜的。做了多年律师,她有这种灵敏的直觉。
一会儿后,她继续保持高水准,精准发问。
“你知道自己认了什么罪吗?”
“……知道。”
“什么?”
“三年有期徒刑,待够一千天就可以出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竟然有一丝雀跃,仿佛是八岁小孩在说还有十天就到我生日那种感觉。不管警卫刚刚是如何回答的,反正陈易澜已经在自己心里认定这个人智力有问题,只是程度还不明确。
“如果我告诉你,你认的不是这个罪,而是比这更严重的,你会怎么样?”
他忧心忡忡地问:“要关多少天?”
陈易澜想了想,决定这样说。
“你签了认罪同意书,意味着承认是自己导致这起事故,那你懂这个刑事责任吗?”
“是。”
“你了解这起事故吗?”
“是。”
“那你说这是什么事故?”
“工程,塌方。”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塌方是不是会砸到人?”
“是。”
“很重的东西塌下来,是不是会砸伤甚至死人?”
“是。”
“所以你要承担砸死人的责任,你确定这是你自愿的?”
她一句句循循善诱,他变得恐慌不已,嘴唇也开始发抖。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后,他就很焦虑,两手不停地搓动,手铐发出金属响声。
“我看了你的卷宗,你没有任何辩解、反抗,直接认罪,为什么不找律师帮你?”
他又露出那种疑惑的神情,许是不太理解这句话。
陈易澜懂了,不能跟他说这些带有弯绕的,得直接问。
“八月十五日,事发当晚,你在哪?”
“路上。”
“不可能整晚都在路上吧,你在路上的时间段是几点到几点?六到八,还是八到十?”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头。
“你走的哪条路?石竹大道还是桃园路?”
这两个路名全是陈易澜随口编的,她笃定对方一无所知。果然,周思明露出很无奈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站在他身边的警卫。
陈易澜说:“看我。”
她音量不小,他吓了一跳,僵硬地把脑袋转回来,喃喃地说着:“……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她觉得有戏,紧逼追问:“不是什么?”
他不知是想到什么,整个人莫名其妙变得又惊又怕,焦虑不安不停哆嗦,单薄的木板桌被他弄得左右摇晃。
陈易澜双手压住桌子,将脸凑近,“思明,别怕,你把事实告诉我,我可以保护你。”
她态度温和,从头到尾都没有凶过,大抵是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令他感觉稍微可以亲近的人。
对方停顿了一下,那双孩童般的眼睛几乎要哭了,谁都没有料到,他下一刻竟突然暴动,霍然站起身,猛地朝陈易澜逼近。
那一瞬间,陈易澜觉得应该没事,对方不会攻击自己,但这一举动让两个警卫很警觉,包括韩纵也是,当即就拉着她胳膊让她站起来。
“坐下!”两个警卫摁着他的肩,但他拼命挣扎试图摆脱,还不停朝陈易澜叫喊那四个字,“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