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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道 (Twentine)


  吴泽还是不接电话,罗娜在等红灯的时候急得哭了出来。
  “王八蛋……”
  赶到医院时,王叔还在急救室。他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陷入昏迷, 现在靠呼吸机维持。医生以为罗娜是家属,跟她说了基本情况,什么血糖高,电解质不平衡,血压不稳定,出血处水肿很厉害。罗娜根本听不懂。
  “能治好吗?”她只关心这个。
  “这不好说,还要看后续手术情况。”医生解释完就走了。
  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罗娜拿着通知书,努力辨认上面的字。通知书上写着“尊敬的患者家属,患者王怀浩因——就诊,临床诊断为——,院方积极救治,目前病情仍然趋于恶化,随时可能出现——,危及生命,特此通知您,请您予以理解并积极配合治疗。”
  所有“——”都是医生手写部分,字迹就像搅在一起的麻绳,看得人头晕眼花。
  医生给罗娜一支笔。
  “请在患方处签个字。”
  罗娜茫然,“什么?”
  “请签字。”
  “这些地方写的是什么?”
  “就是我刚跟你说的那些。患者家属,请您冷静一点,先把这个签了。”
  罗娜回头,把笔递给保姆,保姆像躲瘟神一样往后退了几步,说:“你签,我才不签!”
  罗娜看着这张天书一样的通知书,对医生说:“我也不是他的家属,家属还在来的路上,能不能等他到了再签。”
  医生点点头,他对于这种心态已经习惯了,很多家属不愿意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好像不签就能阻止死神降临一样。
  医生暂时离去,罗娜靠着墙边蹲下。
  旁边就是一排横椅,可罗娜不想坐,那些椅子一定被很多病人坐过,让罗娜感到一种隐形的可怕。
  罗娜从小就不喜欢医院,或者说对医院很陌生。她爸妈也是运动员出身,身体素质非常好,自己从小到大也没得过大病,去医院的次数寥寥可数。她受不了医院的氛围。病人缓慢的移动速度,家属苦森森的表情,甚至拥挤的挂号队伍,都让她感到压抑。
  蹲了一会,她起身,往走廊尽头走。
  “你去哪?”保姆在后面问。
  “去买水。”罗娜随便编了个理由,她只是想走动一下。
  罗娜走到安全通道口,再次拨打吴泽电话,还是没人接。不是关机,只是不接而已。手机没剩多少电了,罗娜心想干脆把这点电都打完算了,便不停拨电话。
  然后某一刻,微弱的铃声忽然传入耳朵。
  吴泽的手机铃声是一首老英文歌,铁匠乐队的《Dream On》,从他有手机以来就没变过。那旋律罗娜太熟悉了,只听前奏就能把整个曲子串成线。
  罗娜推开安全通道的大门,声控灯亮起。罗娜没有看到人,但手机铃声还在响,主唱用嘶哑的声线唱歌。
  Everytime that I look in the mirror.
  (每一次我看着镜子)
  All these lines on my face getting' clearer.
  (脸上的皱纹日益明显)
  The past is gone.
  (昔日已远)
  It went by like dusk to dawn.
  (像黑夜变成黎明一样消逝)
  罗娜顺着这歌声往下走,很快闻到浓浓的烟味。转个弯,看到一道暗沉的黑色背影,独自坐在台阶上抽烟。
  I know what nobody knows.
  (我明白没有人会知道)
  Where it comes & where it goes.
  (它来自何方,去向何处)
  I know it's everybody's sin.
  (它是每人皆有的罪)
  U got to lose to know how to win.
  (你无法知道如何赢过它)
  “吴泽?”罗娜加快脚步,走到他面前,“你怎么在这?你干什么呢,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长时间?”
  手机因为长时间无人接听,终于断掉了,世界重新陷入安宁。
  地上堆了满地的烟头。
  吴泽就像个活化石一样,不紧不慢抽烟。
  罗娜拿出病危通知书。
  “你看这个,医院下了这个。”
  吴泽眼神微移,落在那张薄薄的纸上,他随意扫了一眼后,从罗娜手里抽来笔,在通知书上签上名字。
  “拿给他们吧。”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
  罗娜愣愣看着手里的纸。
  “你这就签了?”
  “不然呢?”
  罗娜往楼上走,上了两阶台阶停下了,把通知书塞给吴泽。
  “你去给。”
  吴泽哼笑一声,一动不动。
  这笑容让罗娜莫名愤怒。
  “你去给啊!”
  他们为了毫无意义的事争执,熟悉的旋律再一次响起,Aerosmith的曲子在这种时候显得尤为苍凉。罗娜情绪激动,一把将地上的手机捡起来。
  “你不接是吧!你不接我给你接!”
  电话上显示的来电人是“刘姐”,罗娜没反应过来这就是保姆。
  吴泽看着罗娜气势汹汹地接通电话,像是要大吵一架,然而没三秒钟的功夫,忽然捂着嘴蹲了下去。
  她一身精气全部化作眼泪离开了身体。
  吴泽凝视她片刻,用最狠的力道揉烂了那张通知书,扔到楼下。他站起身,赤红的眼睛看着罗娜,嗓音像磨砂一样,几欲癫狂。
  “他就是个傻逼,你也是。”
  罗娜抬起头,眼睛带血似地瞪着吴泽。
  “你说什么?”
  吴泽又重复一遍。
  “你再敢说?!”罗娜大骂,声音震得四层楼的声控都亮了。吴泽只看到眼前黑影一晃,然后左脸颊就传来火辣辣的剧痛。
  罗娜揍人从不含糊。
  “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
  吴泽嘴角一扯,“我也这么觉得,我就是王八蛋了,你能拿我怎样呢?”他希望罗娜能再给他来一拳,可罗娜的力气用光了,感性重新压制了疯狂,她又一次哭了起来。
  吴泽宁可打一架,也不想听女人的哭声。
  所以他走了。
  他没有管接下来开死亡证明,也没有联系殡仪馆,他就像她骂的那样,像个王八蛋一样走了。
  后续的事都是罗娜做的,她回去找保姆,保姆也在哭,好不容易相互安慰止住了眼泪,可一去病房,见到王叔的遗体,又控制不住了。
  这么一个单薄的瘦老头,跟自己不争气的弟子相依为命半辈子,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
  他最后拉她那下,是什么意思呢?
  罗娜忍不住去想。
  那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拉她的那下就像是遗言。
  时间太晚,殡仪馆不能来人了,约定明早过来。罗娜让保姆回去休息,自己坐在之前一直不愿碰的长椅上,整整一夜,为王叔守灵。
  期间段宇成又打来过一次电话。
  罗娜接了。
  段宇成听到她一声“喂”,马上止住自己要说的话,问她:“你怎么了?”
  罗娜说没事。
  段宇成问:“你哭了?”
  罗娜稍微坐直身体,把手机拿远,清了清嗓子。
  段宇成问:“出什么事了?”
  罗娜还是说没事。
  段宇成静了一会没说话,罗娜反问他:“你有事吗?打了一晚上电话。”
  “没。”段宇成笑着说,“没什么事,就是告诉你一切都挺顺利的。”
  罗娜轻声说:“那就好。”
  段宇成说:“那我挂了,你好好休息。”
  “那个……”罗娜临时想起一件事,低着头说:“对不起,刚才是我态度不好,你别被影响状态,比赛加油。”
  段宇成听她道歉,也差点哭出来。
  “我知道,我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这是今晚最后一个电话,罗娜手机没电关机了。
  月黑风高。
  段宇成独自站在狭隘幽深的小道上。
  山林里不时传来夏虫的嗡鸣。
  段宇成收起手机,抽了抽鼻子,做了两次深呼吸。
  “没事没事,说没事就没事!”
  他给自己鼓气。
  就在十分钟前,出租车司机以“山间夜路太危险”为由,拒绝继续开往目的地,把他扔在了路边。说是“扔”可能不太准确,司机也询问了他要不要一起回去,车费可以砍一半,但段宇成拒绝了。
  他用手机照亮路,往更黑暗的地方走去。
  新买的衣服早就蹭脏了,花了不少钱弄的新发型也乱套了。除了投河那天,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好在他辨认方向的能力强,记忆力也好。他知道毛茂齐家的具体地址,当初他粘他的时候,家底全报出来了,他还约他有空去他们家的桃林摘桃吃。
  段宇成脚程快,被司机遗弃后又步行了一个多小时,在后半夜赶到毛茂齐家所在的村子。按照毛茂齐的描述,他挨家挨户摸索,最终找到了他们家的破瓦房。
  院子上了锁,屋里也是黑的,全都睡觉了。
  段宇成顾不得礼仪了,冲着瓦房喊:“毛茂齐!在不在——!”
  他这一嗓子没叫醒毛茂齐,却把一整条街的看门狗都喊醒了。农村狗比他厉害多了,叫起来威风凛凛,黑暗中还有铁链子的声音,不知是不是狗在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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