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旱 (弱水千流)

　　这个林悠悠太硬气, 也太……
　　酷了。
　　前排位置的部长级和委员级学生相视一眼，表情又惊又诧。任谁也不会想到, 社团的第一次全员见面会, 会出现这种突发状况——
　　新社员举手发言给社长难堪, 创社数年来，闻所未闻。
　　讲台上，巴德特纳没吭声, 他盯着林悠悠，眯了下那双茶褐色的眼睛, 面露愠色。
　　林悠悠站在教室后排，和他对峙，背脊挺得笔直, 目光坦荡而清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
　　几秒功夫，底下沸腾了。
　　大家伙开始压着嗓子窃窃私语。
　　“我去。”新生甲浑然一副看戏的心态，兴冲冲的, “在见面会上举手发言驳社长的面子，勇气可嘉啊，这漂亮妞谁？这么厉害。”
　　新生乙：“她也是新生？”
　　“对，好像是新闻与传播学院的。”新生丙点头，“之前军训，她在第七方队，我在第八方队，我经常看见她。”
　　“长得还真不错，她叫什么名字啊？”
　　“好像是叫什么悠悠……诶，姓啥来着？”
　　“貌似是姓林。”第三排一个男生接话，“新闻与传播专业3班的林悠悠。”
　　有人语气透出担忧：“可是，全校都知道这帮交换生不好惹，她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也有人愤愤：“这个社长刚才的话本来就有问题，美国是格斗强国，这不否认，但他也不能这么说咱们中国啊，还非常非常弱，打脸了吧！靠！”
　　……
　　一帮子新生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就在这时，坐在宋昊旁边的白人副社长听不下去了，他皱眉，大掌狠狠拍了下课桌，扭头呵斥：“Shut up！”
　　教室里又在瞬间恢复死寂。
　　台上，巴德特纳冲林悠悠扬了扬下巴，表情带着一丝嘲弄：“Who are you？”
　　林悠悠神色平静，手掌心里却全是汗水，抿抿唇，答道：“新闻与传播专业，大一年级，林悠悠。”
　　“大一年纪，林悠悠……”
　　巴德特纳冷笑，懒散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半刻，走下讲台，朝着林悠悠所在座位不疾不徐地走去。
　　宋昊见状脸色微变，起身，拦在巴德特纳面前，用英语说：“巴德，小女生而已，刚上大学不懂事，我会让她给你道歉再写份检讨的。算了吧，你别……”
　　巴德特纳不耐烦，伸手把他推到一边儿，“滚开。”
　　宋昊眉心用力拧成一个川字，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没过多久，魁梧高大的美国交换生便已站在林悠悠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半米。
　　巴德特纳打量她几眼，挑眉，“你刚才说——‘CHI XIAO’？”
　　林悠悠点头，“对。”
　　“You know him？”
　　“对。”
　　“哦——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这号人物了。”巴德特纳忽然笑起来，弯腰，朝林悠悠靠近些许，茶褐色的眼睛里闪动着讥诮的光，轻声说：“一个传奇的，全球知名的， Deserter（逃兵）.”
　　“……”
　　话音落地，林悠悠拧眉，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收紧成拳，愤怒得指尖都在发抖。
　　而巴德特纳的笑容却愈发灿烂。他一副轻松平常的口吻，说，“是的，没错。很久以前，对中国乃至全亚洲而言，‘CHI XIAO’的确是一个奇迹，噢不对，用中国人的说法——他是一个神话。不过很可惜，你们的‘神话’在四年前的UFC半决赛上当了逃兵，那在当时可是轰动全球体育界的大新闻。真遗憾。”
　　“不，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林悠悠眼眶微红，沉声道：“他不是逃兵，当年他中途退赛，是因为……”
　　“因为比赛当中，他的拳击手套意外脱落，导致他腕骨骨裂不得不提前退役？”巴德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嗤了一声，“一个拳击手，在比赛之前连自己的手套都没有充分检查，真不知道，你们的‘神话’是自信过了头，还是太蠢。”
　　“……”林悠悠沉默，牙齿几乎把下嘴唇咬出血。
　　巴德又道：“或者说，是你们的‘神话’害怕再次对战洛奇路易斯，故意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
　　林悠悠咬牙挤出两个字：“荒谬。”
　　“肖驰自己知道，当初他能打败路易斯，不过是侥幸，因为运气。在不确定好运会不会第二次降临的情况下，用一出‘苦肉计’退出比赛再聪明不过。既保全面子，又能得到你这种中国小女生的狂热追忆。据我所知，他退役后转战商界，也混得相当不错，不是么？”
　　林悠悠摇头，“你这是无凭无据的臆测和污蔑。”
　　“No no no。这些只是合情合理的推测而已。并且，我相信，世界上绝对不只我一个人有这种推测。”巴德特纳说完，脸上的笑容终于褪尽，贴近她，冷声用英语讽刺：“小妹妹，别看了几篇你们中国记者写的夸张新闻就心潮澎湃。论格斗，论拳击，中国的肖驰永远比不上美国的洛奇路易斯，中国，也永远比不上美国。”
　　旁边座位的一个男生终于听不下去了，皱紧眉头，“嗖”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厉声道：“特纳社长，我希望你为自己刚才的最后那句话道歉！”
　　巴德特纳则满脸漠然，“就事论事，中国不如美国，单说格斗类竞技赛事方面——这是全世界公认的事实。所以，我不认为自己需要为了一句陈述事实的话而道歉。”
　　林悠悠低眸，目光静静落在笔记本的黑色封面上，不多时，她深吸一口气吐出来，问：“巴德特纳同学，你今年大三，应该只有二十岁吧。”
　　巴德眉微皱，有些莫名，“对。有什么问题？”
　　她点点头，“那我就有些理解了。”
　　“……理解什么？”
　　“理解你为什么会如此愚昧，无知。”
　　“……”巴德一怔，回过神后面露愠色，懊恼道：“你说什么？”
　　“肖驰十七岁时，在拉斯维加斯一战成名，成为全球各大媒体报道的焦点；肖驰十九岁时，登上你们美国的《时代》周刊，被誉为‘史上最年轻的格斗之父’；肖驰二十岁时，代表中国出战UFC，以十二局七胜三平两负的压倒性优势，大败连续三年蝉联UFC冠军的洛奇路易斯，成为UFC赛事上第一个亚洲人，第一个中国人……”
　　阶梯教室后排，年轻姑娘的表情波澜不惊，柔软的嗓音低而稳，平平的，每个字落在人心上，都似有千斤。
　　最后，她轻描淡写地绽开一个笑：“巴德特纳同学，十年前，你还只是一个成天捉弄邻居大叔的小屁孩儿，肖驰就已经是整个拳击界的传说了。一个自诩热爱拳击热爱格斗的后生，坐井观天，狂妄自大，这样去攻击自己的前辈，不是愚昧无知是什么。”
　　“你……”巴德特纳被哽得说不出话，拳头捏了松，松了捏，年轻英俊的脸庞黑成锅底色。
　　“好了，不打扰贵社继续开见面会了。”林悠悠摘下眼镜，拿起笔记本和笔，转身从座位上离开，经过某处时，冷冷撂下一句话：“我真替特纳同学的祖国感到丢脸。”
　　巴德特纳咬牙，额角青筋突突狂跳。
　　林悠悠走出了教室。
　　背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委员宋昊追了上来，压低声音道：“林学妹，你上哪儿去？”
　　她想了想，说：“回宿舍。”
　　宋昊微皱眉，声音压低极低：“你和巴德社长的矛盾我们可以下来再调解，你才大一，做事儿千万别那么冲动，否则以后……”
　　“学长，”林悠悠打断他，笑笑，“我很感激这些天你对我的照顾。但是很显然，我不适合UF拳击社，它也不适合我。”
　　“林悠悠……”
　　“我会写一份退社说明的。再见学长。”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阶梯教室里静了静，半刻，之前要求巴德道歉的男生也站起身来，道，“我也退社。”说完低骂了声脏话，大步离去。
　　霎时间，椅子“哐当”的声音此起彼伏，陆陆续续有新生冷着脸离开教室。
　　几个外国交换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面面相觑，感到不可思议：“What the hell！这到底在搞什么鬼！”
　　其中一个转头看向巴德特纳，问：“好好的一个见面会就这么搞砸了，巴德，现在该怎么办？”
　　后者恼火至极，狠狠一脚蹬在课桌上，踹翻一整排：“FUCK！林悠悠是吧，好，给我等着！”
　　*
　　林悠悠同学在拳击社见面会上的英勇作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在学校里传开。
　　有同学听后，表示对她佩服到五体投地，“了不起了不起。那几个交换生长得又高又壮，平时大家怵得慌，遇见都绕道走，生怕一不留神就给得罪了。那个女生简直神勇无敌！”
　　ABB之家内部，更是专程为她开了个表彰会，奖品则是大家众筹的进口零食大礼包。
　　对此，林悠悠觉得很尴尬。
　　传言里把她吹得太神乎其神了。什么为扞卫国家和民族的尊严，勇斗恶势力，什么口舌生花以一敌十，堪称新时代的爱国好青年……
　　其实只有林悠悠自己知道，她那晚，宛如被圣斗士附身一般勇怼交换生的原因，爱国情怀只占百分之五十，而另外百分之五十，是她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