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眉目修长,眼线的末梢微微上挑,是与生俱来的贵公子气派。到国外参加颁奖礼,讲一口流利英文,比母语还母语,采访他的台湾主持人误以为他是华裔。
谁会想到,他曾是个在工地上搬砖的辍学少年。
第4章 肖湛
程小雅蹑手蹑脚开门,打算悄悄溜回房,伪造“只是回来得比较晚”的假象,却和赵亦迎面撞了个正着,这才想起此人从小听着军营的起床熄灯号长大,作息健康得像个老农民。
“第一次约会就夜不归宿,你们为人师表界,果然不可小觑。”
“昨晚雪太大了嘛,而且,又不是单独过夜,肖教授家还有借住的学生,我也是睡得客房……”
“程小雅,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程小雅缩了缩脖子,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缩脖子。按说她年纪比赵亦大,海拔比赵亦高,单论长相,也比赵亦看起来更不好惹——涂上口红就能演坏女人,再穿上高跟鞋简直就是坏女人中的战斗机,怎么现在她既涂着口红又穿着高跟鞋,偏偏还被这小丫头压过一头?
“嘿嘿,具体是指……哪方面的伤疤?”
她伤疤多了去了,凡是涉及肖湛,满满都是情伤,简直足够一名创作型歌手写上十多年的悲伤情歌集。
从当初对他一见钟情到今天,也确实过了整整十二年。
“我真的不知道他会回到t大,听到消息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过去这半个月,我一直躲着他走……毛毛,你信我,我真的不会再像当初那样犯傻了。”
“我不反对你在调查完备、确定对方心意的情况下,多给自己一次机会。但你要注意,不要两次跌进同一个大坑。”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毛毛,怎么才能确定对方心意?”
“你问我?”
赵亦的声音含着轻讽,却又明显不想多说。程小雅小心观察,并未找到悲伤之类的情绪,可一想到她昨天哭泣的脸,再看看这整洁得好似样板间的房子,就按捺不住刨根问底之心。
“哎,赵小毛,别说我了,说说你,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房子呢?工作呢?怎么会被炒的?你不是高级合伙人吗?”
“说了你也不懂。”
“好歹我也麻省理工毕业!”
“房子抵押给银行,被律师函催收了。之前的项目风险判断失误,我作为管理人强制跟投,盲目自信还加了杠杆,全部身家陪得精光。作为合伙人和基金管理人,除了引咎辞职,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呃……这么惨烈……你那师兄呢?他不是总替你挡事儿吗?他怎么说?”
赵亦捡起一颗橙子,用刀割开果皮,手法干脆利落,口吻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事:
“他在出差,至今没有联系过我。”
……
校园里积雪未消,显得空气朗润,时光幽静,颇有一种红墙素瓦的民国余韵。赵亦一路行来,不时有在校生给她递上传单,称她为“同学”,玻璃门前照照,果然还和十多年前一样,素白的一张脸。
所以才会被系主任一眼认出来吧。
她捧着一杯茶,难得感到有些局促,好似叛出师门的弟子重新见到了授业恩师。系主任倒是一团和气,问她毕业之后发展如何。还能如何?博士读到一半肄业,转系去读金融工程,然后进华尔街、回国、下海弄潮,直到彻底湿了鞋。
她平淡笑笑:“有点失败。”
系主任从老花镜上方看她,目光难免带了些许疼爱。这是一个让他印象极为深刻的学生,年纪最小,话语最少,数理能力最强,可以用数学语言量化描述一切,简洁,优美,直击本质,那种天赋,就像巴赫的音乐,充满严格和均衡之美。
“哪里跌倒了,哪里爬起来。”系主任乐呵呵笑着,从抽屉里掏出一盒奶糖,贴着幼儿园的图章,大概是哄孙子专用。他认真挑了一块给赵亦:“尝尝,牛奶味儿。”
赵亦哭笑不得。
可是老教授讲的道理,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世上所有的失败,如果不去直面,永远都会是一个失败。
“教授,我不明白为什么出错。模型建立得非常完美,怎么可能结论是错的?数学怎么可能出错?”
“只有一个可能,从一开始,你的假设就是错的。”
“可是之前一直成功……”
“被现实证伪了吗?那就实地看看去,原野调查是一切实证科学的基础。”
赵亦含着奶糖,低头慢吞吞往前走,差点迎面撞了路人。她恍惚道了声歉,却被那个人拦住,低磁嗓音报出她的名字:“05级赵亦?”
赵亦抬眼,呵,狭路相逢。
她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对肖湛抱有如此大的敌意。他做错过什么吗?完全没有。面对程小雅的追求,他真正做到了郎心似铁。肖湛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可以说,他从头到尾都做得很对——师生恋,面对这种禁忌的情感,没有回应才是最好的回应。
只是,他一派正直地“对”,便越发显得程小雅一意孤行地“错”。
少女的爱,是宇宙间最坚韧也最脆弱的造物。赵亦亲眼看着那个明艳的少女飞蛾扑火,伤痕累累,冲向满世界的羞辱和骂名,既气恼又无奈。
肖湛没有做错任何事,但赵亦就是不能原谅他,在她看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如果没有他,程小雅本可以有更美好的爱情,更简单的大学生活,而不是一步步踏入深渊,无法回头,嘴里说着再也不要和马上忘记,心里却永远不能忘记。
赵亦烦透了肖湛,一旦涉及到自己在乎的人,她就是这么护短和不讲道理。
“有事?”
她明显不想多谈,肖湛却神情恳切:“赵同学,借一步说话。”
“不借。”
雪天微蓝的光从走廊外照来,映在肖湛薄薄的近视镜片上,凤眼薄唇,清冷倨傲,正是赵亦最厌恶的斯文败类脸,也不知道程小雅到底中的哪门子邪。
这只败类也很见鬼,好好在美国当他的名校教授不行,偏偏回来搅乱一池春水,眼看着程小雅博士就要迈入三十大关,他还打算耽误她到几时?
肖湛很少被人这样直白地拒绝,愣怔之余居然露出急切:“只几句话,关于小雅,两分钟就好。”
那份急切莫名取悦到了赵亦,她斜睨他:“请叫她程老师。你们的关系没那么亲近。”
“我……”肖湛清冷的脸似乎飞过一抹红,仿佛雪地飘过一片熏风,“我个人很希望可以和她进一步亲近。”
赵亦的心情在“活见鬼”和“去你的”之间摇摆不定,可一想到自家那个不成器的闺蜜,又无法假装没听到这句剖白。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肖湛,直打量得他手足无措,才袖手往旁边一靠,做出洗耳恭听脸。
“赵亦同学,你很了解小雅,你觉得,我还有没有机会?”肖湛推一推眼镜,诚恳征询赵亦的意见。
赵亦冷冷瞥他:“多新鲜,这机会在你面前放了整整十二年,它要是个人,这会儿都该上初中了。”
“……当时那种情形,你应该知道,我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那也不用那么绝情。”
“我以为,绝情一点,会让她更好处理……”
“她处理得很好,已经好些日子没念叨你了,人的忘性很大,再过几年,你就彻底变成一个路人甲,请问为什么又要冒出来作妖?还有,你那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呢?”
“什么?未婚妻?我从来没有过什么未……”
肖湛有些呆滞,仿佛第一次听到未婚妻这个说法,以至于无法找出合适的言辞来应对。而赵亦这厢,难得榨出来的一点耐心已经耗尽,这委实不是她擅长处理的场景。
人类的情感、暧昧的边界、吞吐的心事……一切都与她严密的左脑思维相违背。她现在满心矛盾,既想直截了当告诉肖湛他没戏了,哪儿凉快上哪儿吹风去,又担心一把推开此人,程小雅博士就真的要把人生彻底奉献给科研和教学事业。
想了半天,她决定简单粗暴地解决这个问题。
“肖湛,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泡我们家小雅呗?”
“……呃,对,也可以表述为,我想以结婚为前提和他交往……”
“别酸了。你得先交往得上才行。”
“抱歉……”
“我刚才不是在开玩笑。这么多年,你一次次将她拒绝,就算是颗金刚石做的心,也已经被碾得稀碎。过去一年她快刀斩乱麻,将你从她的生活剥离,其实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是……我感觉得到……”
“所以,要是想泡她……”赵亦笑笑,“你和别人没什么不同,我只能说,加油吧,肖教授。”
……
程小雅下课回家,发现自己的衣柜重新恢复了原样,赵亦那几件格格不入的衣服不见了,整整齐齐叠进了一旁的行李箱,她一阵着慌:“赵小毛,你要干嘛?离家出走?”
“外出务工。”
“务哪门子工,又去干你那万恶的投资事业吗?我跟你说,别干那一行了,你知道为啥现在经济不好吗?就是因为在村里种地的人太少了,到处都是你这种在村口赌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