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戏不喜欢许多人看着,林导,能不能清清场呀。”
林倩迪娇声抱怨,对陈苹苹和赵亦的方向翻了个白眼。这女人的心胸只有针鼻大,为了陈苹苹的一句话就百般刁难,实在记仇得很。很快工作人员上前来赶人,赵亦拉住想要抱怨的陈苹苹,闷不做声走了出去。
临出门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影棚一角,柏钧研靠在躺椅上休息,墨镜扣在鼻梁上,大约是睡着了。这一整天他们没有任何交集,目光对视也不曾有,但她就是觉得空气中似有若无飘散着某种名为“尴尬”的情绪,藕丝似地拉扯不断,十分扰人心神。
理由?说不清。又是一件无法用方程式来描述的烦心事。
外面的雨下得极大。
漆黑夜幕中,无根水如倾如泼。檐下挤满了躲雨的群演,据说半夜还有另一场戏要开拍,一群人顶着不知哪里捡来的遮雨油布,挤在一起靠体温取暖。
都是一群大老爷们,赵亦和陈苹苹不方便一起挤进去,只能贴墙站着,尽量让屋檐多挡一点雨。奈何风还大,整条走廊都被淋得湿透,没一会儿,赵亦的裙子已经湿了一半,沉甸甸贴在腿上,寒意慢慢渗了进来。
脑袋昏沉,眼睛发晕,好像又有点发烧的迹象。
陈苹苹让她尽量靠里站,自己挡在外面,拍胸脯说她从小干农活,水稻田里插秧一站一整天,这点风雨都是小意思。赵亦心里发暖,似乎身体也不那么冷了。她和陈苹苹紧靠在一起,闻着空气中雨水的气味,居然渐渐还有点犯困,看看手表,夜里十一点,已经到了她该睡觉的时间。
“妹子,这儿睡觉容易着凉,醒醒诶。”
陈苹苹轻拍赵亦,没用,她感着冒,再加上生物钟,真是站着都能睡过去。一旦睡意上来,寒意便更清晰,赵亦昏昏沉沉发着抖,忽然觉得风声一小,一把巨大雨伞挡在眼前。
撑伞的是个黑衣壮汉,彬彬有礼的脸:
“二位是否需要雨伞?”
壮汉先生客客气气,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穿得像个詹士邦,说完还把手伸进怀里,用掏枪的姿势掏出几个方形塑料袋:
“二位是否需要暖宝宝?”
“……”
体贴的山形壮汉和他从天而降的雨伞,将赵亦和陈苹苹挡得严严实实,几乎一点雨丝都淋不到。陈苹苹心里感激,忍不住搭话:“大哥,多谢您,这大晚上的,您站这儿干嘛呢?”
壮汉身姿笔挺、目不斜视,似乎不愿多聊,半晌才答复:“上班。”
……大半夜的,又不是去银行提取巨款,剧组为啥要请个保镖站门口?他这是上的哪门子班?
直到室内那场戏散场,陈苹苹才明白他是上的哪门子班。演员陆续带着自家团队往外走,越是大牌越有排场,等到男一号出来,身边已经围了六七个人。黑衣壮汉一看柏钧研出现,立刻对赵亦和陈苹苹欠了欠身。
“抱歉,该走了。”
说完快步追上去,将伞罩在柏钧研的头顶,随之一同消失在雨幕之中。
赵亦一愣,心中涌起说不清的窘然。
一不小心,又沾了人家一回光。
第12章 花田
竖街镇的天气阴晴不定,连绵的阴雨接着连日的响晴。后几日,太阳那叫一个大,午饭时所有人都在找树荫,唯独赵亦寻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干涸水沟,晒是晒了点,胜在清净。
一日三餐是她的思考时间,最近她需要思考的事委实有点多。一部好的影视作品究竟如何诞生,光是这个宏大的课题已经扰得她心神不宁,时不时还有柏钧研在脑海冒一小泡,简直烦人至极。
为什么要在意这个人的态度变化?
她根本不是喜欢揣摩别人心情的那种人!
赵亦坐在水沟旁默默吃饭,突然脸上一凉,一听沁着水珠的七喜贴在她的面颊。
“小丫头,怎么不多休息两天?”
颜忱书不知从哪里冒出,伸手帮她扶住摇摇欲坠的饭盒,一只手吃饭果然还是不太方便。校草的表情堪称巴结,瞳仁乌黑,眼神温润,莫名让人想起秋田犬。赵亦原是爱护小动物的人,这是她身上为数不多的女性气质之一,但颜忱书那句“小丫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这孩子才刚十八岁吧?想她常年修炼御姐气质,涂上红嘴唇也能体现一定的霸道总裁范儿,怎么是个人就觉得她疑似未成年?
“因为如果不够勤奋,最后就会像你一样。”她一脸冷淡。
“……像我……哪样?”颜忱书一脸茫然。
赵亦并不好为人师,对陌生人更是懒得多费唇舌,但颜忱书是她亲自挑中的种子选手,重点培养的投资对象,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感情到底不一样。
赵亦收起盒饭,穿着脏戏服往乱草堆上随便一靠:“你觉得自己今天表现如何?满分十分,可以打几分?”
四下无人,赵亦气场全开,虽然穿得像个乞丐,但对颜忱书的态度完全就是上位者面对小喽啰。这种神奇而坦然的态度完全镇住了校草弟弟,他像一个遭遇老师临场抽查的学生,一阵手足无措,甚至没敢给自己打分:“我觉得……我今天演得……还凑合吧……”
“以谁的标准来看还凑合?镇上的游客,荧幕前的观众,还是来探班的粉丝?你知道如果所有演员都以‘还凑合’为标准来演戏,这部片子会怎样吗?”
“会……怎样……?”
“像其他大部分国产片一样难看。”
“……”
“幸好,并不是所有演员都满足于这个标准,上午和余老师搭戏,什么感想?”
“哦,简直了,他老人家演得真好……”
“你真的这样认为?不,你根本没有认真看他演戏,中途你看了三次导演取景器,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发型。”
“卧槽,我没……”
“最后,作品杀青,宣发成功,你和余老师同时获得最佳男配角的提名,猜猜最后谁会胜出?”
“呃……”
“你。居然是你。不关注演技只关注发型的你。荒唐吗?这就是贵圈的生态,我也是第一次这么深刻地体会到它的荒唐。‘精湛’输给‘凑合’,因为所谓人气和热度。最后,劣币驱逐良币,陷入恶性循环,没有人再磨练演技,一味只想着吸引流量。”
“呃……对不起……”
“是,你是应该感到对不起,但不是对我,而是对余老师和你的演艺梦想。假如你真的有这个梦想的话。”
……
赵亦其人,性情淡漠,言辞犀利,擅长将不着调的下属批得体无完肤。但跟着赵亦有肉吃,不但学东西快,年终分红也是隔壁团队的好几倍,在新入行的实习生眼中,她是一头怀抱宝藏的喷火巨龙,既可怕又诱人。
和当年相比,赵亦对颜忱书的批评已经堪称含蓄。即便如此,也足够让小男生目瞪口呆。这么一个小不点的女孩子,模样好似高中生,说话这样不客气,还这样有道理……颜忱书面红耳赤,感觉自己被刷新了认知。
赵亦没意识到自己给人留下多大的震撼,她只是有感而发,这一天半的田野调查同样刷新了她的认知。她所习惯的世界是数学的世界,简洁优美,说一不二,任何复杂的方程式都能获得求解。但现实生活并非如此,尤其竖街镇,一个浓缩的名利场,有着格外森严的等级,格外赤|裸的**,格外多的荒唐与不合理。
从前她毫不在意,因为在她的数学模型中,一切都只是冰冷的数字——颜忱书,18岁,微博粉丝1247万——仅此而已。而不是她亲眼所看到的,一个明明很有潜力的年轻人,渐渐染上圈子里的坏习气。
赵亦喷完火,将颜忱书独自留在原地,拎着饭盒往剧组方向去。雨后初晴,田埂被雨水泡的酥软,日头晒过表面板结,内瓤却是巧克力熔岩蛋糕,一脚下去泥足深陷,必须走得十分小心。
赵亦只顾埋头看路,不防路边树下靠着一个人,长腿交叠横在窄路中间,险些没让她跌个嘴啃泥。赵亦踉跄两步回头去看,那人白袍似锦,面色如玉,画中仙似的,一时半会没认出是谁。
认出之后,心里陡然一紧。
柏钧研斜倚着树,扮相很是金尊玉贵——今天室内戏,脱下锈迹斑斑的战袍,他是天潢贵胄的小靖海王。一旦束起额发,他那眼尾斜飞的天生倨傲便显得格外分明。树下疏影淡淡,他的目光也淡淡,看她的样子说不清是审视还是其他,反正和当初遇到时已经大不一样。
当初他是温和的,亲切的,偶尔还带点调侃,一个毫无架子的大明星。后来变得严肃,因为她曲解了他的好意。现在变得冷淡,因为他曲解了她的拒绝……看,现实世界就是麻烦,在数学世界中,有解就是有解,无解就是无解,哪会有什么曲解!
赵亦烦躁非常。费事去跟他解释?好像没有这个必要,她又没打算跟他建立超乎寻常的关系。
不解释?老用这种探究的目光看她到底几个意思!
赵亦把头一低,决定眼不见心不烦,直接逃离现场——自从她遇到柏钧研,已经越来越娴熟于使用“逃”字诀。然而他们狭路相逢在一条细窄的田埂,想逃也并不十分容易。赵亦尽量贴着田埂的边缘走,谁知脚下突然一滑,她惊慌地退了两步,人是没有滑落,鞋却扯松了绑带,直接陷进了泥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