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乐笑笑,跑回去了,转身跳跃投篮,一道隐形的弧线,他自个觉得球正中了。他从高中起就是篮球队的队员,开始是班级联赛,后来是年级联赛,到后来还冲出了校门,经常打打校际联赛。比赛要是在本校举行,郁玲还会跑过去看看。就像现在,坐在三五米远的地方,装不经意的看,眼神要平淡,脸庞要肃然。
五米远外的男人额上有了汗珠。不会吧,郁玲抬头望了一下天,月光正白,但也不至于有这么好的能见度。她眼神有这么好了?她推了推眼镜,再看,那真是汗珠。从发际线一下就掉进了他的浓眉里。他甩了甩头,拿起衬衫的下摆就去擦。衬衫皱着牵不上去,他方才想起来,这不是能擦汗的球衣T恤。
郁玲一下子就恍惚了,分不清站在这里的,是三十岁的郁玲,还是十六岁的郁玲。
钟乐把自己搞得大汗淋漓,穿好衣服鞋袜,就要去买啤酒喝。郁玲带他去街角边的24小时便利店。巴掌大的地方,里头没有桌椅。钟乐买了四罐啤酒,坐侧门外的台阶上。他开一罐递给郁玲。郁玲摆手不要,手里拿一瓶矿泉水。钟乐把啤酒拧开盖儿,自个喝了,“啊”他叹道,“真是爽快。”
他看着这夜间。这夜间什么都没有,没有行人,没有忙碌,只有他被汗水浇湿的身体,和及时的风。他问:“深圳的夏天,都来得这么早?”
“今年都不算早的,我记得有一年,过年就穿短袖了。”
“好舒服。来深圳这么久,我都没这么痛快的活动一下子。”
☆、第13章
第十三章
“你不一直都运动的吗?”
钟乐手肘靠在台阶上,伸展长腿:“来深圳后太忙了,又没找到合适的跑友球友,一直都在健身房里炼。”
“那不也是锻炼吗?有什么区别?”
钟乐灌下一大口的啤酒:“区别可大了。健身房里,你要想着速度时间强度燃烧脂肪练腹肌练肱头肌。可刚才什么都不要想,顺着跑倒着跑,怎么投球怎么玩,都随意。”
“那你去健身房里也可以不用想那么多啊。”
“没办法不想,健身房也是个小社会,进去了就没法偷懒。旁边那个秃头男跑了两个小时,还去拉背肌了,怎样我也不能比他差吧。再一回头看见健身教练,个个都有八块腹肌,我才只有四块腹肌。”
这有什么好烦恼的?
“其实也不是因为腹肌的问题。也许我就是懒,不太愿意动脑筋想问题,也不喜欢跟人去比去争,健身房里那种氛围总让我觉得有压力。我总想随心随意的生活该多好,像我以前马大哈一个,闹了很多笑话,其实回想起来,还挺开心的。”
“你心态一直都很好。不管闹了什么事,哈哈着就过去了,也不介意别人笑你。”
“也不是件件事情都不介意。”一罐喝完,他再开下一罐,“也不是谁都笑我,你就不笑我。”
“我有笑啊,有时候你确实挺逗的。”
“你有吗?不,那也和别人不一样。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钟乐你得改改这些臭毛病。宁少都有说过一次,说受不了我傻不拉几的,要揍我一顿,揍聪明点。”
“宁少?要揍起来,不定谁打谁呢?还有,他凭什么说这话,你复读一年,还考了个挺不错的学校。他呢,离家不到三十里的商学院,还是大专吧。他也就是点混劲,凭什么觉得比你聪明。”
钟乐对后半句深以为然,易拉罐过来,碰了郁玲的矿泉水瓶子。“干杯。”
郁玲就干了一口矿泉水,想起钟乐刚才那句话的前半句,说她从不说他的毛病。她坦言:“我倒觉得有些人挺有问题,你跟他们也不熟,还特来劲的傻笑,显得自己特融入似的。你做错什么?”她摇了摇头,“我没觉得你做错什么。”
“剃光头那次?”
“谁有说高中生不能剃头。”大概和钟乐相关的事郁玲都记得。一个不太熟的男同学得了癌症,休学治疗,做了化疗回来,钟乐他们几个趁周末去看他。到了周一,学校里就多了两三个光头,再然后发型一夜疯传,第二天又多了几个,第三天又有几个。这么大的事情,学校不能置之不理,恶风要刹住,于是上着课,钟乐就被请出去了,大家都说是他出的主意。学校问,为啥出这主意,钟乐要成立帮派,做武林盟主了?
作为首咎份子,钟乐没有讲缘由,也许是不想让朋友的病况被人知道,学校也是社会嘛,同情的心会有,嫌恶的心也大大的有。或许他更是不屑于讲。最后,他们当中有几个被严打,全校通报批评。下个周的周一,广播体操时间特意的延长了。郁玲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见钟乐低着头站在主席台一侧,带着鸭舌帽,帽舌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庞。郁玲心里大惊,发生什么事了,再看,他就开始晃腿,等校长话音一落,他第一个上台,一副无所谓的站姿,做检讨。底下一片哄笑。
那怕是钟乐高中受过最重的惩罚了。他带了好几个月的帽子。
好在哄笑只是哄笑,并无轻耻,大家还是愿意和钟乐打成一片,他不仅仅是谐星嘛,他还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的人,无论男女,一般都不会被排斥。如果没有这一点,当年的钟乐乐就是陈汉典第二。郁玲这才想通,长相是种强有力的资本,不仅仅是相亲和面试,早在学校里就是这样了。
钟乐突然想起事来:“苏慧要来,你可不要跟她讲我以前的事。”
郁玲想你这话唠个性,怕是都自个讲给她听了吧。钟乐摇头:“她不知道我曾经是马大哈星座的。”
“知道了,你现在是互联网精英。”
“人,哪能没点变化。”钟乐说,“我大苏慧五岁,在她面前还是要保持一点大男人的稳重感。”
郁玲发现只要她适应了,即便话题是苏慧,她也能聊得下去。人啊,还是要自信,要相信自己能强大,不会被打倒。就跟跑步似的,今日一公里明日两公里,锲而不舍的跑个半年一年,是能参加马拉松了。等苏慧来了,两人在她面前上演恩爱真人秀,没准又能把她的强大心脏给练出来。她都快相信了,总有一天,她能微笑的看着钟乐和苏慧结婚、生子,吵闹恩爱的过一辈子。
钟乐又说:“又不像你,我们认识那么多年,闹过什么笑话,出过什么丑,你通通都晓得,就跟我妈似的。但是又不一样,我妈因为要管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嫌弃,最后什么都要我改。你不会管我,也管不着我。还那么出色,一直都是。我在你面前,就是孙猴子的本尊,既不用吹牛装无所谓,也不用装多有能力搞得定事。”
就跟我妈似的,就跟我妈似的。郁玲只听到这句了,再聊下去,她想她干脆把明日的那两公里也给跑了,毕竟早一天练成早一天成佛。
“难道你还在苏慧面前装成熟?”
“装吗?也不是吧。不过我怎么也比她成熟点。她天天和小孩子在一起,你想想,心智也越来越低了。”
不像玩笑话,倒是在叹气。郁玲偏头看了他两眼:“怎么苏慧来,你还不高兴?”
钟乐摇头:“也不是不高兴。她来其实我高兴,但我要做得很好才行。不用她讲,我就知道,飞机要准点接,酒店要订得舒适漂亮,每顿饭都要丰盛可口,玩呢要有趣还不累人。哪件事情做不好,又得一顿骂。损人这点上,太像她妈了。”他问郁玲:“深圳哪里好玩?景色不错,人也不要太多。”
“深圳五一哪里都人多,尤其不要去海边,人都会挤丢。我车子借你开吧。”她隐隐觉得钟乐和苏慧之间出了问题。不然以钟乐的个性,段不会招待一趟未婚妻,都觉得是个麻烦。
郁玲这么大方,钟乐道了声谢谢,当下就觉得他说的话很不妥。他还从未在人前说过苏慧的不是。他心想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苏慧的事情不从来都是我的事情?她于我,不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他和苏慧在一起五年,前三年过得都顺利,莫说吵架,说话拌嘴都少有。他记得那时他还常跑去苏慧幼儿园门口等她,甚至翘班去等,等她下班,两个人大街小巷胡同里去,找好吃的。幼儿园三十多个老师都认识他,园里搞活动时还会被苏慧抓过去做苦力,他也从未觉得麻烦过。
但到后来,许多事情纷杂而来,房子车子、结婚、两边父母关系等等,他未必事事都能处理得好。苏慧抱怨不满,要求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疲于应付。他疲惫了,偏偏她还不依不饶,吵起架来思维混乱,多少不搭界的事情都能混在一起控诉。何止举一反三,举一反十还差不多。钟乐嘴皮子不差,但吵起架就是个哑巴,他想要控诉点什么,又觉得苏慧平时种种行为,他也没有看不惯的。所以通常都是以他的无奈和妥协收尾。
他去到苏慧家,苏慧妈也要说他,说得比苏慧还狠,苏慧爸打几句圆场,他当面跟苏慧道歉,有时还要写下保证,苏慧就跟他回去了。回去的路上,他会给苏慧买点东西,一个包,或是一双鞋子,逗她开心。苏慧笑了,他也就开心了,可又有不安,天哄天的过,到下一次她怒回娘家,能隔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