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什么?”他回答得理所当然,“陪你加班,等会一起聚啊。我们三个,这么多年都没聚一起过。我现在也许真是老了,过年时遇到泽帆,上个月又遇到你,一下子想起好多以前的事。高一的校运动会,你报了800米的田径赛,等你跑完,我拿水过去找你,发现你靠在一个男生肩上。当时,吓得我那个魂飞魄散。我都还没找女朋友,你先找男朋友了。世界转太快,我肯定被新千年给抛弃了。然后你们一回头,那是个女生。那才2000年吧,那个女生就敢剃一平头、穿个黑皮衣,酷死了。还有上晚自习,我们会一起骑自行车回家,有时也会吃夜宵。那会老家满大街的四川麻辣烫,大家凑十几块钱出来,吃得满嘴都是油。后来我到了成都才知道,四川根本没什么麻辣烫,叫冒菜。”
郁玲盯着屏幕,钟乐的话就像打孔条一样,咚咚咚咚,从她左耳进,右耳出。从他们遇见到今天,两个多星期了,那个唐僧彻底回来了。郁玲恨自己为什么要扯这个谎,她应该直接说我不想去。她从资料库里调出一篇去年的人力资源分析报告,把2013全部替换成2014,然后装模作样的写报告。
既然扯了这个谎,就必须扯到底,半途承认心虚不是郁玲能做到的。她把文档从头到尾浏览一遍,然后随便改,接着改,不停的改。
钟乐说:“我过年回去,街上还有麻辣烫呢。玲子,有时间我们再回去吃一回。虽然这些年我过得也挺好,但还是会觉得孤单。我清楚得很,交的朋友做的事情,都不是真正开心的。你看我在成都呆了将近十年,哪个小区哪条路都很熟悉,四川话也讲得好得很,可心里总是会那么冷不丁的来一下,看周围都觉得是陌生的,好像那里不是我家似的。玲子,你说,要是这些年我们没有天南地北的分开和不通音信,一直在一起,多好,多开心。”
郁玲不确定他说的我们,就指他们两个人,还是当年一起玩的很多人。不过钟乐所说的陌生感,她是体会过的。街道很宽,两旁商铺林立,人来人往,都是大步流星的走。人站在洪流的中央,突然就彷徨了,意识到自己所有的辛勤努力都不能抓稳些什么。你就是个异乡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人在孤独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想要的其实不是钱,就是那么个共鸣者。然而更悲哀的是,你还会发现,根本找不到这个共鸣者,因为大家都来自不同地方,每个人的感情生长都是独一无二的谱线,连交汇点都少有。
所以,后来她就不太逛东门华强北这样繁华的商业街了,她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呆在家里。这个精心布置的家是她努力生存的证明,5米多高的空间,充盈着她所有的情绪与味道,这是她的根,她的元气。
也许钟乐没有这种根,虽然他在成都有工作租房子,当然也买得起房。可为什么不买房,他大概知道,他的情感生活,都是被裹挟进苏慧那个本土家庭的。他们要同化他,让他成为苏家人,而他不想被同化。
时间到七点半了。郁玲翻来覆去的改文档改了好几轮了,再改下去就要吐了。她想起李泽帆,那个身子很瘦、脑袋很大的男孩子,他看上去营养不良,但是脑袋瓜子很灵活,曾是理科班的天才。他的数理化通常考满分,英语也还行,语文总是不及格。他说不怪我,因为我的头脑是逻辑的化身,而语文,它不在这里。但郁玲却没法把他和逻辑思维联系起来,他是个怪人,某种狂热偏执的怪人。
算了,他是不会罢休的。郁玲关电脑,说:“我弄完了,走吧。”
到李泽帆下榻的酒店粤餐厅,大堂全满座。郁玲还在人群中搜索,这次钟乐先发现了,招手大喊,“泽帆”。他跟郁玲说,就那边,那个,穿浅灰色条纹西装的。
郁玲心里咯噔一下,条纹西装,当自己斑马么?我宁愿他也穿一身运动服。她望过去,一张四人桌上,唯一的一个男子起了身,扯了扯已经相当笔挺的上衣。他头发梳得高高的,戴黑框眼镜,穿修身西装,确是条纹的,还好颜色不鲜明。上衣口袋里露出一点白方巾,西装里面是白衬衫,没有配领带,而是领结。
领结。郁玲咽了一下口水,她还是第一次不是在电视上看见领结。他穿这样不觉得太显眼吗?
“钟乐,你确认他现在呆银行,不是娱乐圈?”
钟乐未回答,已把她拖到了桌边,他和李泽帆大力拥抱,然后松开:“你看,我说到做到,我把玲子带来了。”
郁玲笑笑。“好久不见,李泽帆。”她伸手去握,李泽帆没有伸手,而是敞开了怀抱,“郁玲,多少年了。”郁玲手收回去,还是笑笑,他就接着说,“整整十年啊。你没变,还是原来那样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郁玲说:“你也差不多,没变多少。”
“大概因为我们都单身吧,没有人要来改造我们。变得最多的就是钟乐,以前多潇洒任性的一个人,找了个四川女朋友,老实了。过年时我还问他,是不是一辈子就呆盆地里做个耙耳朵,不出来了,他说差不多了,没想过完年就跑深圳来了。也幸好跑来了,不然我们怎么找得到你。”
李泽帆很兴奋,他的眼睛里有让郁玲不敢直视的光。郁玲只能去看他脸,他很白,脸颊上泛着不一样的红。以前他和钟乐都很白,现在钟乐黑了,他还是很白,可对比这白,就有些惨淡,也许是灯光的效果。他招手:“服务员,添茶水,我下的单现在可以上菜了。尽快,好吗?”
即便是和服务员说话,他的声音和姿态都十分迷人。他的手肘撑在桌角,整个手背对着郁玲。他的手也很白,像艺术家的手,苍白瘦削。他问郁玲,“这些年你过得怎样?”郁玲想,他应该上过类似如何打造气质的培训课。也许做人事久了,见识过不少所谓的企业培训,她对这种极尽所能装饰自己推销自己的东西反感。
“郁玲,郁玲。”
问了两遍,郁玲才回过神来。“哦,钟乐没跟你讲吗?我,我过得挺平淡的,毕业后一直在一家公司里面做事。”
“过年没回家?”
“没回。家里老催婚的。”
李泽帆伸出手和她握握:“革命战友。”
菜上得很快。钟乐狼吞虎咽的吃,郁玲却没法吃快,她很想用菜塞满自己的口,因为李泽帆一直在问问题。钟乐解决掉自个晚餐后,看了眼手机:“都九点半了,要不我先撤了,明天要早去公司,有个会要开。”
李泽帆今天把自己整得跟富二代一样,服务员都能看出他的来意了,钟乐想我怎能不先走,留点独处的时间给他们?话音刚落,桌下就有人猛踢他腿,他抬起头,去看郁玲。
郁玲眼睛里不可置信的神色,死死盯着他。他一下就慌了。李泽帆已经接话:“这样啊,那你先……”
钟乐突然站起来:“我没车啊,你们快点聊,郁玲还得送我回去。”
☆、第10章
第十章
电梯停在负一楼的地下车库,一路走出来,两人都没有说话。
郁玲的车停在出口附近,风从洞口刮进来,呼呼的响。她只穿了单薄的衬衫和外套,她不知道临近初夏的夜晚也会这么凉,她很少有这么晚还要在外应酬的时候。对,这不是什么老友聚会,只是个脸上堆笑堆到肌肉都会僵掉的应酬而已。
当然最后两人起身要走,僵硬的就是李泽帆了,他如此的盛装出席,她还是不领情。
钟乐猫进了车,才讲了句sorry。他抓抓头:“我不知道,你对泽帆,有什么不满,……。”他咽下口水,打算说出老友的秘密,“其实泽帆一直喜欢你,很早前就喜欢你,他亲自和我说的,说的时候还哭了。当时他爸妈闹离婚,他很自卑,觉得配不上你。还有,这些年我们通电话,他问得最多的就是你。他工作很忙,你刚才看到没,他后脑勺有好多白头发,都是想问题给想的,可他听说你在深圳,什么也没管就过来了。我知道,他今天有个很重要的客户要见面,他都推了,……。”
郁玲眼神空洞,静静听着,钟乐突然就泄了气:“泽帆,条件其实不错的,而且这么多年,他心里还有你。”
电光火石间,他脑洞大开,想到了一件以前从不曾、从不敢去发现的事。他一直以为他们这伙人,只要没动男女感情的,彼此对彼此都该是差不多的。也就是说,假如郁玲不知道李泽帆喜欢她,那么她对待泽帆,和对待自个,应该都是一样的。对啊,中学里谁和谁走近一点,大家都会嬉笑,你和谁凑一对吧,但没人开过郁玲的玩笑。她一直冷冷的,和谁交情都差不多,处在圈子里若有若无的边缘,一旦钟乐李泽帆他们不及时回头看一眼,再把她拉进来,她也许就此滑出这个圈子了。
所以,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脑洞。也许在这伙人中间,他钟乐是郁玲最好的朋友,是比李泽帆或许别的人交情更好的朋友。他有点雀跃又不解,假若我俩交情要好过别人,为何当初还要断了联络。
郁玲启动车子:“他什么时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