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今晚上课时,听到关于她被包.养的流言。
倒宁愿被他包.养,不给钱都行。
房间顶灯洒下细柔的暖黄色灯光,陶禧深知这些牌子给丁馥丽看到,会引发她怎样危险的联想,必须拿到外面处理掉。
打开背包放入,她嗅到樟木的气味,拿出江浸夜送的那双筷子。
蝴蝶形状的筷头是雕好后再拼上,像戴了顶帽子。
不似传统竹雕的古朴雅致,更像一时兴起,雕了只卡通版的——大圆与小圆组成两队翅,窄头扁腹,锤状的触角。
其细若缕,纤毫毕现。
陶禧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空间快被宽宽窄窄的各式盒子占满,她把新收到的樟木盒放在最上面。
这里每只盒子都装有一双,江浸夜雕给她的筷子。
材质不同,筷头也各异,飞虫或者禽鸟,精妙巧丽。
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有翅膀。
*
梦里陶禧回到十几岁。
那天下午,江浸夜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磨马蹄刀,摇头晃脑地裁了案台上一堆水油纸。
修复破损严重的绢本画心时,水油纸用来固定绢丝,是陶惟宁特意去安徽找厂子做的。
老师傅怒不可遏,挥着竹起子就要按住徒弟狠揍一顿,两人在楼下围着实木餐桌绕圈。
陶禧光着脚,提起裙子啪哒啪哒跑下楼,凶巴巴地嚷一声:“你们闹够没有?家里水果都没了。”
江浸夜奉命陪少女买水果。
七月,刺眼的日光刷白道路,院里苦楝树的叶子迎风扑簌作响。
陶禧回屋换上背带裤和海魂衫,冲镜子拨弄童花头的刘海,一阵风似地跑出门。
江浸夜靠在车库门外,手指转着车钥匙。
他长腿笔直,衣领被风吹歪,落拓不羁地立在那,叫人生出风日洒然的落寞。
这样的人,不属于她,想想就惆怅。
“不坐你的车,坐我爸的。”陶禧走近。
江浸夜眉毛扬了扬,“陶老师什么时候买车了?”
“摩托车。”
双手环抱他腰际那一刻,连36度的高温都凉爽,心情好得可以立马下车跑个十公里。
江浸夜紧实的腰,哪怕弯着也摸不出一丝赘肉。
陶禧用手指戳了戳,没戳动。
“占便宜占得挺开心啊?”
“嘿嘿。”
去不了远处的大卖场,他们就光顾近一些的小型水果超市。
江浸夜才来屿安,新鲜劲仍未消褪。过去住北里,家中有人专司勤务,他从没操心过这样的琐事。
囫囵往大袋里扔了一堆,他被陶禧拦住。
“这个芒果发干了,不好。”
“桃子要挑桃头有小尖的。”
“表皮有光泽的苹果更好吃。”
她低头认真分拣,把几样水果纳入不同的小袋。
江浸夜自觉靠边站,盯着她幼白的耳廓,悠然说:“哎,这屋里屋外都有陶老师。”
“嫌我妨碍你了?”陶禧拎起袋子,瞥他一眼。
“哪儿敢啊?”他嘴角噙着坏笑,黑白分明的眼中藏着她读不懂的什么。她心脏砰砰直跳。
结了帐,江浸夜又拿她打趣:“你们当学霸的,是不是都喜欢刨根究底?”
陶禧不解。
“刚才那些水果,有什么可挑的?随便买回去,不好的扔了呗。”
“既然有喜欢随便乱抓的人,就会有喜欢仔细挑选的。”
“行,以后我不乱抓,我就等着吃……”
他手中两颗洗净的樱桃,径直扔进嘴里。
稍顷摊平手掌,吐出吃剩的核与梗。
翠绿的樱桃梗打成结,仅靠舌头和牙齿。
江浸夜站在店外撑起的阳伞下,掩在发梢后的眼睛分外幽深。
一时间方寸大乱,好像发生八级地震,陶禧仓惶得不知该看樱桃梗,还是他。
*
睁眼,幽微天光漏进落地窗,被薄帘筛过,有旧电影的质感。
陶禧记起梦中的樱桃梗,心跳仍剧烈。
她感到身后一阵溽热,隐约发痒,慌张掀开凉被,跑到衣帽间的穿衣镜前。
镜中人长发披散,一条白色睡裙刚盖住大腿.根,眼波清洸。
她转身,两手提起裙边一点点上移,神情凝肃仿佛进行某种宗教仪式。
直至露出整块后背。
扫见镜子里那块深色的瘢痕,陶禧下意识别过脸。
即使过去好几年,她还是心有余悸——以脊椎作中轴线,从骨.盆延至肩.胛的大片皮肤上,对称的暗红色瘢痕触目惊心。
但她强迫自己回头看,颤抖地咬住下唇。
两道丑陋的烧伤形如翅膀,她受大火淬炼,却没有成为凤凰。
*
陶禧揉着惺忪的睡眼下楼时,丁馥丽正在厨房忙碌。
她往茶壶灌入沸水,提出去的时候,抬眼瞧见神情恍惚的女儿。
“妈妈,早。”陶禧打了个哈欠,双眼皮叠出三层。
她睡裙薄如蝉翼,领口堪堪遮住胸,黑色长发柔软地缠住手臂。
裙身晃动,勾勒不盈一握的腰线。
丁馥丽看愣,连忙低声催促:“桃桃,快回房换身衣裳再下来。姓江那小子过来了,你这么穿像个什么样。”
可是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陶惟宁和江浸夜一前一后走来,准备从厅堂侧门去往廊檐。
陶惟宁笑呵呵地和女儿打招呼:“早啊,桃桃。”
“爸爸。”
“你小夜叔叔来了。”
和梦中还带有青春余温的笑脸不一样,眼前的江浸夜身形高挑,面容沉敛,黑色衬衫的领口任性大敞,绕颈一根细链子,系一块翡翠观音吊坠。
他双手揣入裤袋,露出一截象牙色的手腕。
倜傥得不像话。
那双漂亮得有些邪气的眼睛清冷无波,专注望着她。
陶禧脑袋开始发晕,力求语气自然:“小夜叔叔,早。”
江浸夜移走目光,单调应她一声:“早。”
*
江浸夜陪陶惟宁坐在廊檐下喝茶。
陶惟宁嗜茶,江浸夜投其所好带了明前的君山银针。
茶汤生津回甘,香韵满嘴,陶惟宁连连称好。
“真是沾你的光才有那么好的茶。不知道修完《百佛图》,还有没有机会你再陪我喝。”
他放下天青瓷茶盏,江浸夜俯身添水。
汤面浮起袅袅雾气,江浸夜缓缓开口:“老师哪里话,是您赏光,愿和我一起喝茶。想我什么时候过来都行,乐意之至。”
这话叫陶惟宁很受用,他笑着眯起了眼,“你这次答应来,说实话,我有点意外。我知道你父母不愿你做这个事,就算商业修复,拿来谋稻梁还是寒酸一些。将来你想专心做商人,我非常理解。”
江浸夜呷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我并没有想好将来要做什么。”
陶惟宁微诧:“可你拍卖行的生意打点得不错,这两年看你没少往国外跑。你们那叫崇……崇喜公司,是这个名字吧?你看,连我这样不过问艺术品行业的老头子都知道,规模很大。”
江浸夜谦逊地笑:“公司根基都是江……我父亲打下的,和我没有关系。”
陶惟宁敏锐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适。
还记得江浸夜读书那会儿全身棱角,眼中锋芒毕显的模样。如今年纪大一点,学会收敛了,身上那股阴戾却仍未消散。
陶惟宁深知他心中不平,源于他的家庭,自己是个外人,不好多问。
于是面目和蔼地说:“反正修画也不急,你慢慢修,慢慢想嘛。”
江浸夜笑笑,捧起茶盏,望向前方的中庭水景,偶有鸟雀飞上清香木的枝头停歇。
陶家小院是一处水景庭院,从陶禧爷爷那传下来,位于屿安市东郊。
院子火灾后翻修过,瓦片换成了深灰色花岗石,远望仍是白墙黑瓦的传统风格。
“爸爸。”陶禧换了套白色的卫衣长裤,拎着茶壶走来。
陶惟宁问:“桃桃,你妈妈呢?”
“她吩咐保洁做卫生,忙着和李师傅核定菜谱。”
李师傅是屿安大酒楼的厨师长,国宴级厨师。丁馥丽请他上门做家宴,给足了江浸夜面子。
受礼遇的贵宾闻声转头,看她一眼。
陶禧在家里一贯素颜,粉妆玉琢。她骨相好,侧面看去饱满的额头和脸颊都叫人难忘。
见她放下茶壶迟迟不走,陶惟宁轻咳:“去告诉妈妈,午饭晚一点吃。”
陶禧不情不愿地点头:“哦。”
走前偷偷摸摸看向江浸夜,他正低头凝视茶汤。
“陶老师。”陶禧走后,江浸夜才抬起头来,“这次回来,我还要帮奶奶办一场画展,想邀请您作为嘉宾出席。”
江浸夜的奶奶名叫贺敏芝,去年90岁仙逝,国宝级画家。
遵照遗嘱,这场画展后,她的部分作品及生前个人收藏将无偿捐给国家,部分进行拍卖,所得汇入名下的慈善基金会由专人打理。
陶惟宁欣然接受邀请,“行啊,到时你通知我。”
江浸夜短促地笑了一声,狐狸一样拉长眼尾,“这段时间,我有空还得过去整理画作。现在奶奶那些屋子都堆满了,没地儿落脚,所以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