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肖景深甚至以为这是个玩笑,他打电话给他爸爸,却再也打不通了,打给妈妈也是一样。
后来警察找到他,告诉他,他爸爸跑了,他妈妈说自己没钱,还出示了一张离婚证书。
年轻的男人很想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他说不出口。
他的心中一下子有太多太多的疑惑和不解,却根本没有人能够回答。
可是他知道,自己有一件事情是能做到的,那就是让这场山崩地裂似的噩梦到他为止,不要再牵涉其他任何人,尤其是他的外公。没人会想到,一个噩梦之后是接连不断的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命运成了一条河,裹挟着他跌跌撞撞地向更低洼深邃的地方奔驰,不肯给他一点喘息的时机。
“扶苏到死的时候……”
肖景深抬起双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有。
“不再相信,嬴政把还他当成儿子。”
所以他死了。
“可他还把自己当嬴政的儿子。”
所以他死了。
生而为人,被赋予了生命,被抚养长大,被提供了远比常人优渥的生活,所以肖景深觉得自己有义务担下父亲做出的孽,就像扶苏觉得他父亲让他去死,他就应该去死了一样。
那我,还相信我爸爸,还把我当成儿子么?
嗯……该如何形容肖景深此时的表情呢?
李许默扶着下巴,试图从自己丰富的词汇库里找到合适的描写,却找不到。
人们说愤怒出诗人,其实同样,苦难造就演员,纵观历史,人们可以发现那些惊艳了时光的演员往往都被巨大的痛苦折磨着,有的痛苦来自于生活经历,有的痛苦来自于他们的内心。与痛苦抗争,能让一个人的精神变得更加尖锐鲜明,在表演上更富有感染力。
就像他的女神柳亭心,作为一代传奇影后,她塑造了那么多的角色,每一个都锋利也繁丽,他最喜欢的却是她客串的一个角色,黑衣女人,苍白面孔,已经死在了郊外的仓库里,却有灵魂指引着别人为她复仇,那一段表演他反复看了上百遍,看见了生的渴望,也看见了死的可怖,更看见了生死之后人的超脱……而柳亭心,也就在那一场表演之后没多久就死于癌症,她和死神相搏良久,才能给世人这样一段表演。
初见肖景深,他觉得对方应该一身的故事,可他演戏的时候却总是被局限在一个框子里,这个框子里的演员并不是不敬业,他们演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不好,可是距离“极好”却有一个脱胎换骨的距离。
李许默认为肖景深能够做到更好,显然桑杉也是这么认为的,才会用帮他跟小水洼的扶持基金牵线为条件把他塞进来演赵高,甚至直接跳过了选角的这一步。
“老肖啊,在你眼里父亲是危险的,那你觉得这种危险,是因为孩子出生长大就背负了对父母的原罪呢?还是因为父母的……品德?”
仿佛有一把刀插进了肖景深的心里,瞬间就有黑色的血液沿着伤口喷出。
这些年,筋疲力尽的时候太多,能胡思乱想的时候太少,所以他庆幸于自己的忙碌,可以让他把种种拷问深埋,永远不用去面对。
究竟是谁错了?
是我生而有错么?
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知不知道我在经历着什么?在他们的眼里这是不是都是我活该承受的?
到底是谁做错了事情?才让我活得像是一条狗?
肖景深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犀利,在他的眼眸之下,有无数灰暗的东西在翻滚流淌,那是这些年被他强行压制的痛苦与……愤怒。
“导演,我身体有点不太舒服,今天能请假休息一下么?”
捂着自己的双眼,他低头,弓着腰,语气虚弱地向李许默请假。
“不行。”导演坚决拒绝了他,“你现在就去准备演第六节 。”
“我演不了。”
“你经纪人向我推荐你的时候,可是说你吃苦耐劳绝不请假,要不要你现在打电话自己跟她说一声,让她找我替你请假?”
看着肖景深仿佛十分难受的样子,在一旁看着的冉晓都觉得不忍心了,他想让导演别这么严厉,却被陆丛伟拉住了。
“嘘。”男人对男孩儿摇了摇头。
在最初的折腾之后,他发现李许默其实是个还算善于沟通和交流的人,后续跟剧组演员们的讨论也是很顺畅的,除了老肖。前几天他忍不住私下跟李导演说不要总折腾肖景深这个老实人,得到的回答是“沟通是建立在了解基础之上的。”
到了今天,他终于明白了,李许默导演是认为肖景深把自己的真实情绪藏得太深了。
“导演,我现在真的演不了。”
“你又不是真的生病要死了,怎么可能演不了。”
太疼了,心里真的太疼了,指间能感觉到从眼中沁出的湿热,肖景深恍惚觉得那不是泪水而是血,从他心里流出来的血。
“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专业的么?说不能演戏就不能演了?”
李许默自己都觉得自己冷酷过了头,可是他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放手,他把自己的下一部戏都赔给桑杉了,这个时候松手了,他就亏大了。
他甚至不肯给肖景深平复心情的机会,让化妆师迅速给肖景深整装,灯光师也开始准备,然后他掏出了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半分钟之后,铁石心肠的李导演有些不忍地对那个看起来痛到了极点的男人说:
“桑杉让我转告你——
‘要么演,要么滚’。”
第84章 牛奶
即使有专业的打光,拍戏的大殿依然很黑,高高的台阶上面像是蹲着一只巨大的野兽。
站在光暗交界处,冉晓忍不住回头看站在他身后几米外的肖景深。
一会儿他们要拍的戏非常简单,嬴政看着扶苏指着大门说:“从今以后,寡人没有你这个儿子。”
扶苏行礼,然后转身走出大殿,路过赵高。这时,摄像机镜头拉近将焦点转移到赵高的身上,给他一个眼部特写。
冉晓看见那个“赵高”正站在他的位置上,双手端在身前,表情严肃,让人完全想象不出来,就在十几分钟之前,他还蜷缩在地上像是一个失去了家的男孩儿。
导演跟他说“要么演,要么滚”的时候,冉晓真的以为他说不定会转身离开,可是没想到,他只过了一会儿就站起身去补妆,尽管能看出来他是咬着牙在坚持的。
那一刻,冉晓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肖大哥的经纪人对他真狠啊!”他小声跟陆丛伟这么说道,两个人的对手戏比较多,他跟陆丛伟这个老大哥的关系迅速好了起来,冉晓觉得在整个剧组里,陆丛伟算得上是脾气第二好的人了,第一好当然是肖景深。
“经纪人这时不狠还能怎么办?哄着他说不拍了?让导演直接换人?那怎么可能?演员没那么好当,整个剧组一天多少钱烧着,一个人不演了,那就是把整个剧组都得罪完了。咱们这些人拿了片酬,就得做自己该做的事儿。”
陆丛伟戴上皇帝的毓冕,随手拍了拍年轻后辈的肩膀。
“知道什么是演员么?真正的演员就是你妈死了,你演戏要笑就还得笑。别以为当演员就是漂漂亮亮演戏开开心心拍照,没事儿给人签个名儿,你要当了演员,你就得对整个剧组负责。”
这是冉晓父母在他决定当演员的时候对他说的,那时候他还没放在心上,现在却依稀明白了。
演员没那么好当,娱乐圈没那么好混,绚丽浮华的背后,是近乎于将灵与肉割裂的以身相担。
“action!”
第一遍拍摄的时候,冉晓走神了。第二遍拍摄的时候,他行礼转身的节奏不对。
在重新准备拍摄的间隙,他又偷偷转过身去看着肖景深。
向来是个老好人的男人,现在的脸上像是被人糊了一层浆糊,将一个表情固定在那里,仪态和手的摆放都十分到位,仿佛一个纹丝不动的假人。
第三次,冉晓又出现了失误。
导演忍不住了:“扶苏,你这么喜欢去看赵高,就让他给你当父亲好不好?”
大男孩儿羞愧地低下了头,却忍不住又偷瞄了肖景深一眼。
他依然像是一尊雕像,静静地屹立在那里。
“赵高,别忘了你一会儿的眼部特写,别扶苏不暗恋太监了,你又变成木头人了。”
肖景深依然不说话。
李许默摇摇头,让灯光准备,再次开拍。
嬴政愤怒的目光中隐隐含着失望,他征服了整个天下,他是创下前所未有之基业的帝王,可他作为一个父亲,却与自己的儿子渐行渐远。
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儒生簇拥,听着他用一种过分恭敬的语气说着反对自己的话,嬴政感觉到了一种让人无力的痛苦。
“从今以后,寡人没有你这个儿子。”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陷入了彻底的寂静,跪在地上的扶苏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皇,眼睛里仿佛有水光闪过。
双手举高,停于眉前,已经可以被称为男人的男孩儿弯下腰去,给自己的父亲行了一个拜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