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心疼她,她从小就知道,就如同现在,天还没有完全亮起,又是姐姐出嫁的日子,可是他却先来看自己,他放心不下自己。
亦笙一阵心酸,面上却是努力笑起,走过来拉着父亲在沙发上坐下,将手中的项链递了过去,“爸,既然你都来了,那就帮我戴项链好不好?”
“好。”远航接过女儿手中的项链,替她戴上。
然后见她转过脸来对自己微笑,问:“好不好看?”
“好看。”他顺着她的意,勉强笑着开口。
可是女儿越是这样懂事,越是这洋装作若无其事,他的心里就越是难受愧疚,终于还是忍不住喉头一哽,“小笙,爸爸对不起你……”
亦笙本想籍着不相干的事情把父亲的愧疚心思带过,却没有想到还是不行,这一份愧疚之情已如千钧巨石一般,沉沉的压在盛远航心头,几乎叫他窒息,却又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终身如影随行。
亦笙在心内叹了口气,转过身子,伸手去提父亲的手,“爸爸,我一直者想让你知道,可是我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在我心里面,你从来都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也从来都没怪过你什么,这一次的事,是他不喜欢我,是我自己要当这个女傧相好让自己死心,你一直都在护着我,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你如果还硬要觉得对我愧疚什么的,那真叫我心里面更难过和无所适从了。
盛远航摇了摇头,心中苦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害怕话一出口声音怪异,于是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说话。
亦笙停了一会,接着轻声开口道:“爸,我一开始不懂事,还埋怨过你瞒着我,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你是真的在为我好,若是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结婚了,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的难受,所以爸爸,真的,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怪你,你千万不要再自责了,好不好?”
远航看着女儿盈满期待的眼睛,心内酸涩难当,却只得紧紧的握着她的手,点头颤声道:“好。”
他看见女儿因着他的这一个“好”字,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然后又像从前一样抱着他的胳膊靠到他胸前撒娇,“我知道爸爸从小到大都是最肯疼我的,往后我也会好好的,成为你和妈妈期望的样子。”
第六十六回
在盛太太的要求之下,纪桓与亦筝的婚事是按着古礼来办的。
此刻纪家的迎亲队伍已经来到了盛家大门前,虽然两家都有汽车,可纪家依旧抬着金线绣花的大红花轿前来迎娶亦筝,这让盛太太感到很满意,而盛家也在盛亦竽的亲自指挥下,放鞭炮相迎花轿临门。
“哎呀,你听,鞭炮响了,来了来了....”
“凤冠呢?快拿过来呀!
“盛亦笙,快给你姐姐盖上红盖头!”
“急什么,人家盛亦筝是按古礼成婚,还得吃上轿饭呢!”
........
亦筝喜气洋洋的闺房里,除了亦笙、几个嫂嫂和服侍的小丫头以外,还请了上海其余几个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小姐过来,虽然亦筝的本性不爱交际,但毕竟父辈质检总有往来,即便不熟,彼此却也算是相识的,如今她出阁,盛太太便出面相邀,人多也好图一份热闹。
此刻,听见那炮竹声一响,哪些女孩子们便一齐唧唧喳喳的叫了起来。
亦筝娇美的容颜上面一片绯红,她本就美丽,经过了“开面”“上头”和精心的装扮,又因着多年来的夙愿虽历经波折却终于得偿,此刻的她眉如弯月,目中含情,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喜气与幸福交织而成的轻纱,娇艳如花。
盛太太亲自抱了女儿喂她“上轿饭”,虽然不比过去嫁出去之后便不得相见,但自此女儿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这在娘家的最后一餐饭,母女俩皆是红了眼眶。
“好了好了,小筝,你可别真哭,小心把妆哭花了,小笙,你给你姐姐盖上红盖头,我来背她下去,时候也差不多了,纪家那边还等着。”盛亦竽推门进来便看见这样一副场景,连忙说道。
亦笙闻言,将那绣着鸳鸯戏水彩蝶双飞的红盖头轻轻覆到姐姐面上,待到大哥背起了她,又撑起手中的红纸伞一路遮在他们头顶往楼下走去。
除几个嫂嫂留下了以外,其余的小姐和丫头们都跟着下来了,一路向上空和伞顶散着米粒花生豆子一类喜果,一路笑着,那笑声意志到离了盛家很远,都仿佛还能听得到。
前去纪家的那一路上,亦笙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仿佛什么也没想,又仿佛想了很多,既觉得时间过得快,不一会便已离家很远了,又觉得时间过得慢,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完。
待到终于到了纪家大门外,鞭炮声和丝竹乐声响起,她扶着姐姐一路跨马鞍,过火盆,步麻袋,始终不肯抬眼,可是前方那一身红无服的挺拔身影,却在她眼角的余光当中,一点一点,越来越近。
“跨鞍入华堂,自此平平安安!”
“新妇过火盆,自此红红火火!”
“新妇步麻袋,自此传宗接代!”
礼赞的唱音和着喜乐与鞭炮声,在她的耳边响起,周围的人都在笑,于是她便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因为亦筝腿上的伤尚未好全,所以她们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并不长的距离,隆冬的天气,尚未到达堂前,她的手心里,却已经全是冷汗。
她亲手将他与姐姐手中的红绸结成同心结,她的手指意志在抖,一直抖,根本控制不住,手心当中全是冷汗,费了浩大的劲儿,才终于结好。
她一眼也没有抬头看他,所以并没有注意到,纪桓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那些强抑着的晦暗光影,粉身碎骨般激烈与惨痛,他与她一样,一眼也没有看她。
她或是不愿,而他,是不敢。
“行庙见礼,奏乐-----”
藏在宽舒礼服之下的左手死死握着,他听着礼赞的唱音,近乎麻木的跪下、叩头、起身、再跪下,再叩头、再起身.....灵魂仿佛飘荡在空中,愣愣的注视着那个木偶一般的自己。
“礼成,送入洞房-----”
繁缛的拜堂仪式之后,他手持同心绸带,牵引着他的新娘,一步一步,沿着麻袋走向喜房,走过一只,便有人将后方的麻袋递传于前,接铺前道。
她是女傧相,按着规矩必须要在递传队列的最前端,她就在他的左前方,小小的一抹红色身影,蹲着身子,郁白的小手接过麻袋铺在他的脚下,固执地占据着他所有的余光所有的心思。
他在那一刻,本以为已经麻木了的心,却忽然又被硬生生扯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流着溃烂腐化的血,注定无法愈合,终身都是残疾。
一路行至喜房,如同进入到了一个红色的世界。
喜房内的桌椅家具全都蒙上了红色的绣花绸布,地上也铺着红毡,一堆新人坐到了放置着鸳鸯枕、龙凤被的新床上,墙壁上贴着大红的“囍”字,而龙凤红烛正在高照。
有丫头将铺着红布的篮子捧了过来,里面装着撒帐用的金钱彩果。
“今夜吉辰,纪氏男与盛知女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撒帐礼起----”
礼赞的唱音落,亦笙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抓起一把篮中的金钱彩果向那百子帐中撒去,声音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微微发颤-----
“撒帐东,金玉撒在罗帐内,鸳鸯枕上恩爱长,结发作同心。”
她的微笑太好,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微微颤抖的声音,和流进心底的眼泪。
“撒帐西,玉树芝兰垂茂荫,花开并地连理枝,人间庆合葩。”
他离她离得那么近,他的气息仿佛就拂在她的脖颈间,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不过咫尺,便成天涯。
“撒帐南,犹记青梅共死竹马,两小无猜情意重,佳偶自天成。”
那些美丽的诗句,曾经她以为是属于她的,到了如今,却是自己亲口念出,成全他与姐姐的美满。
“撒帐北,之子于归宜家室,鸾凤和美共佳期,白手不相离。”
她将最后一捧喜果撒向他与姐姐坐着的百子帐内,许许多多的影像在她的眼前如烟似幻-----
庭院的一角,她抱着小狗伤心欲绝,而他静静的陪在她身边。
西洋影院里,她对着银幕笑着流泪,而他告诉她,想哭的时候,便来找他。
黄埔江畔,塞纳河边,她与他多少次并肩漫步,微风吹过她的裙裾,她总是给他最好的笑。
还有那天晚上,七夕那夜,那个美好得不可思议的亲吻,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是开始也是结束,甜到哀伤。
然后便是她的不肯死心,而他对她说,你应该要改口叫我姐夫了,他对她说,原谅我,我所要投入的事业,容不下你。
一桩桩一件件,一场场一幕幕,如同他带着她看过的无声的西洋影戏一般,在她脑海中回放,然后哪些她亲手抛出的金钱彩果纷纷落下,将国王影像,一点一点敲碎,再难拼凑回旧日模样。
“请新人请方巾,自此称心如意!”
礼赞的声音又再响起,有丫头递过一把裹了红纸的秤杆,亦笙接过,低垂了眉眼,将那秤杆递到新郎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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