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隔了好一会儿,七月才回答她:“嗯,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回去的车票买到了吗?”
“买到了,大后天上午九点那一班的动车。”
明白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却还不死心,仍旧问最后一遍:“不去不行?”
“不去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想,而且家人也希望我这样做。”过一会儿,又轻声说,“我和你不一样。”
终于死心,不再提起第二遍。
七月把衣物等全部寄回山东,公司的离职手续也都办好后,回山东的时间也到了。七月回家的那一天,五月没起来做早饭,也没去上班,一大早就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发呆。
七月收拾好,拎着旅行包,叹一口气,轻声说:“五月,我走了。”
五月坐在床上不出声。七月走到门口,拉开门,回头看她,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说:“我走啦。送了你一本书,在你床头。”
五月扭头看看床头柜上的那本《自卑与超越》,再抬头看看她,面无表情,眼神呆滞,没有任何表示。
七月把包一丢,跑回房间来,大声凶她:“你这个样子干什么啊!我说我走了,听见没有啊!”
五月终于出声:“知道啦,你走吧。”声音低缓无力,疲惫不堪,神态恍恍惚惚,像是在梦游一样。
七月说:“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再和你见面啦!”
五月说:“知道啦,你说过啦。”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啊!”
“嗯,让我想想。”认真地想了一想,半天,说,“你们都走了,我嘛,大概就是好好工作,孝顺父母吧。”
七月蹲下来,使劲摇她的肩膀:“你是不是傻子啊!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为你打算,没有人为你考虑,你要多想想自己!你只有自己靠自己了,知不知道!”摇晃五月的同时,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不愿意在五月面前哭,用尽全力忍住。
五月推她:“你把我抓疼了。”
七月依旧紧紧抓住她:“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父母、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儿女,这些话就是狗屁,是天大的笑话!没有责任心和爱心的人,不会因为生了孩子就会成为有责任心和爱心的人!再不做出改变,你一辈子都要受他们拖累,一辈子都要毁在他们手里知不知道!”
“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傻得要命!真要知道,还会这样犯傻?还会这样一厢情愿地受虐?你这是心理疾病知道吗?!”
五月摇头,慢吞吞说:“我没病。书你拿走,我不需要。”说到这里,突然哽咽出声,“你们都说我傻,其实我都知道,我才不傻,我心里明白得很。”
“你才不明白!”
五月吸了吸鼻子,吞下从脸颊上流下的泪水:“外婆去世的时候,给妈妈留下一个花纹都磨平了的小小金戒指。妈妈从来不戴首饰,我很想要来着收藏。不是因为戒指是黄金,值多少钱,而是因为我喜欢外婆,所有人里面就外婆对我最好,所以我很想要外婆留下的那个戒指,但是不好意思跟妈妈开口,她大概也看出我很想要,就故意在我面前说,说等家润找到女朋友了,就把戒指送给儿媳。这样一说,我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开口跟她要了……其实我每年给他们的钱,够他们买很多很多戒指了。爸爸和奶奶也就算了,妈妈也会这样对我……她不知道,我也有心,也会难过……”
七月冷笑,眼中慢慢流出眼泪:“既然知道,既然难过,为什么还要这样纵容他们向你过分索取?”
五月看着七月的眼睛,轻声说道:“因为这是我能亲近他们的唯一途径。”按着自己的心口,“我这里有个缺口,有个比黑洞还要大的洞,怎么样也填满不了,只有这样做,只有他们和颜悦色对我说话的时候,只有我在感觉被他们所需要的时候,这里才会觉得充实。”
“可是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配做父母的!”七月一边流泪,一边冷笑,“所以醒醒吧,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钟五月!你再讨好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哪怕把心剖出来送给他们,也不能真正填满你心中的黑洞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7章 197
月唤等一行人行至老太太居处, 见厢房中许多妇人坐着烤火, 这些人有的是跟美婵来的,有的是许夫人带过来的。
李大娘悄声嘀咕道:“怎么一大早的都跑到老太太这里了呢。”
才走到正屋门口, 便听见屋内隐隐哭声,厢房里烤火的婆子看见月唤,忙出来, 唤了一声“三姨娘”, 压低了嗓子与她说道:“小姐和夫人都在老太太跟前哭呢。”
月唤一怔:“莫不是卿姐儿……”
婆子声音压得更低:“正是,刚刚去了……听说临走前开口说话了,唤了一声娘。”
月唤呆站在原地, 只觉得怅然若失,一时间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待回过神来后,拔脚要往屋子里去, 却被静好拉住了,静好悄声道:“她们一家子在说话,哪有心思敷衍别人, 姨娘不如先回去,等她们说完话, 过一时再来好了。”
月唤也不想看见美婵母女,但自己过来已被这里的婆子们看到了, 自己转身便走,将来被人家说起来,又成了自己的不是, 总要进去和许夫人见个礼方才合乎规矩,因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我进去瞧一瞧是什么情形,给小姐见个礼就出来。”
抬脚跨上门槛,恰好此时听见许夫人的话,许夫人正说到:“……恰好姐儿的那一场大病和她也有着关系,你咽不下这口气,就多学学你二嫂东哥儿,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举两得……”
那个“她”是谁,虽然没有提及名字,但月唤却知道必是自己,待一听见‘岂不是一举两得’这句话后,整个人如坠冰窟,如遭雷击,一时头懵,险些儿站立不住,慌忙扶住门槛。
正屋内,许夫人巧舌如簧,说了许久,终于以那句“我叫你像养卿姐儿一样的养了么”劝得美婵意动。美婵光是心里头空想想,便觉快意,遂点了点头,可又有些担心,说道:“那乡下愚妇又如何会答应……她如今跟他的心头肉、掌上珠似的,她若不答应,他又怎么会舍得抱走她的儿女,叫她伤心难过……”
听得许夫人道:“傻孩子,咱们抱走她生养的孩儿是为她好呢,在你这里养着,就是嫡出;在亲娘那里,再如何娇养,也是庶出,说出去就低人一等,男娶女嫁,处处受限……咱们把她的孩儿要过来养着,生一个要一个,生两个,就要她一双,叫她的孩儿唤你娘亲,喊她姨娘去……姨娘的高兴与否和儿女的前程比起来,孰轻孰重,你当老五自己不晓得?你当他不会想?他若真是为他儿女着想,必会愿意的,非但愿意,还要大大的感激你呢!她儿女长大后,也只有庆幸的。你想想,这世上,若是有的选,谁又愿意托生在姨娘、奴婢的肚皮里呢?”
美婵没有出声,听得许夫人又轻哼道:“即便老五糊涂,猪油蒙了心,你也别忘了,左右还有老太太在呢,放心。”
屋子里,许夫人说得好好的,美婵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是陡然间想起了卿姐儿,月唤却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被她的哭声惊到后,猛地回过神来,只觉得手脚冰凉,手心有凉湿汗意,再也支撑不住,急急转身便走,向院中与婆子打听卿姐儿发送事宜的李大娘和静好道:“突然头晕,快扶我回去躺一躺,老太太这里等过一时再来。”
美婵在老太太屋子里哭一气说一气,好一阵,坏一阵。正放声哭着,抬头看看天色,忽然一惊,忙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喂姐儿喝药了。”站起来,拔脚就往外跑。许夫人见她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不由得害怕起来,急忙跟在后面追。
美婵开门往外跑的动静大了些,老太太本就睡得浅,便即醒了过来。恰好这时香梨也带了人过来,初时听闻老太太喝了药睡下了,一时间左右为难,却又不敢入内,怕惊醒老太太,只站在院中,沉吟了许久,方才吩咐道:“先去棺材铺挑选上好棺木,待老太太发了话,再抬进门来。”
话才说出去,听见里屋有老太太说话的声音,忙忙的进去,流着眼泪道:“老太太,姐儿她走了……”
老太太道:“美婵刚刚来过,我已知道了。”
香梨在床头坐下,亲手服侍老太太穿衣起床,轻声问道:“姐儿的事情可该怎么办才好?五爷和夫人正难过着,老太太的心里也不好受,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在老太太面前提这个事情使老太太伤心的,但又不敢自作主张,怕委屈了姐儿,只好过来请老太太的示下……”
老太太想了想,道:“她这样的孩子是不能留在家里过夜的,也不能进祖坟,但若草草埋了,他两口子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不若送到城外火化了,请普济寺的和尚做场法事,骨灰也存到普济寺里头去。我将来老了,是要回安徽桐城去和老太爷合葬的,到时把姐儿的骨灰和我一道送回去,到咱们祖坟旁边找个地方给她落葬……她虽不能进祖坟,我却也舍不得叫她独自一人在这嘉兴城做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