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秋。
九岁那年,纪舒走得时候,也是深秋。
天很冷,心更冷。
他曾经渴望见见她,后来这种渴望没有了。
他大一点的时候,从别人那里听说,两厢情愿才能长久,所以对于纪舒的离开,他觉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但对她,很有怨念。
他曾经想,等以后他有成就了,一定要站在耀眼的地方,让她看见,就算没有她,他也可以过得很好。
等到终于有了成就,他却想,算了吧,彼此放过。
就当曾经母子一场,多少给彼此一点善良。
他紧了紧牛仔外套,低头往外走,行色匆匆。
不小心撞到一个人,他急忙说对不起,却没有抬头看一眼是谁。
他要快一点,不然等下家里那锅粥可能要糊了。
当他成为一个大人,他会对所有爱的人负责任。
小区外面不远处就有一家早点铺子,价格实惠,量足,味道好。
虽然冯逢平常都是自己做早饭比较多,但偶尔也会有想要偷懒的时候。
他曾经因为不想做早饭而去那家早点铺子买过几次早餐,觉得还挺喜欢。
那家早点铺子在街对面,冯逢从小区门口出去,一辆单车从他面前经过,速度有点快,他差点躲避不及,趔趄了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
单车上的人匆忙道歉,人和车却都没有停下来。
周六早上,也有人行迹匆匆。
他看了看两边的车辆,顺利的过了街。
这个点儿,又是周六,人比平常少一些。
冯逢走到老板跟前,将自己要买的东西和数量说了,老板娘很快算出价钱。
冯逢把钱递过去,老板已经就把东西装好了。
冯逢从老板粗糙的手里接过来食物,不小心瞥到老板手心纹路。
一横一竖,歪歪斜斜,经过岁月的洗礼,深深浅浅。
他第一次有意的去看了看老板和老板娘的样子。
是再平凡不过的市井夫妻。
长相一般,但却带着些憨厚和慈祥;身材发福,却又给人温暖和安全感;看样子不算太有钱,但他们脸上却时常带着笑,想必过得挺快乐。
他们虽然不算什么成功人士,只是很平凡普通的人家,但他们却相互扶持着走到了现在。
是爱情?
冯逢想,可能更多的是责任和亲情。
他爸和纪舒没有爱情,就连亲情也很薄弱,而纪舒选择丢掉责任,所以她远走高飞。
有的人选择为自己,所以过得轻松自在,光鲜体面。
有的人选择为家人,所以过得艰难困苦,平平凡凡。
谁都没有错,只是选择不同,所以路也不同。
他这样想着,紧了紧衣服,走进了小区。
小区挺大,绿化不错,他从门口进来以后左拐右拐,也走了有一两分钟。
就是有点奇怪,好像有人跟踪他。
他侧着耳朵听了听,听不出来任何东西,转头去看,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大概是错觉。
他放心了,进了大楼。
纪舒从小区花坛边站了起来,心跳如擂鼓。
刚刚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被他发现了。
这十六年来,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就是十分钟前,冯逢与她擦肩而过之时,她来不及躲避而被他轻轻撞了一下。
尽管他不知道那是她,但那对于她来说,已经很足够。
就这样吧,偷偷看看他就好。
不让他知道她曾经来过,也不祈求获得他的原谅。
他过得很好,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感有能力的优秀男人。
已经很好了。
她缺席了他的过去与成长,所以也没奢望可以参与他的未来。
还有不到十个小时,她将离开这片故土,去往异国他乡。
余生她不会再来打扰。
有老大爷出来遛鸟了,这里的新生活开始了,她也该离开了。
她转身,不再回头。
冯逢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所以电梯门打开以后他没有进去,又从大厅里出来。
正好看见纪舒离开的背影。
这是十六年来他第一次看见她的背影,却仍旧一眼认出来。
因为她的优雅从容没有变,背脊挺得笔直,走起路来很有气质。
她走得很慢。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那道背影越来越远,轻轻巧巧转过一道弯,消失不见。
她走了她走了。
她又走了。
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他不恨她也不爱她,所以他不介意也不难过。
妈的!
他飞快地迈动脚步,匆匆从另一道大门出去,然后围着小区的围墙飞快跑动。
不过两分钟,他已经从另一道门跑到了纪舒要出去的那一道门。
老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跑出来!
为什么要这样来见她!
疯了吗?
但是来都来了。
他这样告诉自己。
余生最后一次相见,态度好一点。
他放慢了脚步,平稳了呼吸,装作是刚刚才从外面买完早餐回来。
纪舒刚刚从小区大门出来,一抬眼就看见了冯逢。
她愣在原地,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刚刚明明看见他已经进去了啊,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她脚步没停,冯逢脚步也没停。
他们慢慢靠近。
纪舒心跳又加快了,手也微微颤抖。
她有好多话想要说,比如向他道歉,比如恭喜他赢了那么多场比赛,或者只是问问他过得好不好,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然而问不出来,喉咙像是被堵住,有些难受,她半天才发出一个字的音:“你……”
“我来买早餐。”冯逢说。
他刚刚就是出来买早餐的啊。
纪舒看了看他手里提的袋子,和刚刚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他在说谎。
他是知道她来了,所以故意跑出来见她的吗?
不,这种想法实在太奢侈了,她不敢奢求。
为了不拆穿他,她只说了一个字:“嗯。”
冯逢其实也很忐忑,有着满满凉意的深秋早晨,他手心里却冒出了一层细汗。
一定是因为刚刚跑得太快有点热。
冯逢这样想。
他才不想承认,其实有一点紧张。
许湘她们可能已经起床了,他要早点回家,但是又想再说点什么,于是他说:“我听许许说,你今晚八点的飞机。”
纪舒点点头:“嗯。”
她其实很想问:你会来送我吗?
但她不敢问出口。
也不敢有奢求。
“一路顺风,”冯逢说,“到时候我会送许许去机场,但我……可能不会进去。”
纪舒快要哭了,喉头有点哽,说不出多余的字,她只能应到:“好。”
“你还真是狠心,”冯逢有点自嘲的笑,“十六年没见,你却只和我说了四个字。”
纪舒慌忙解释:“不是的,我……”
“现在八个字了,”冯逢说,“我就那么不讨你喜欢吗?”
纪舒已经哭了,她飞快地用手抹眼泪,毫无形象,“没有没有……”
“算了,一路顺风,我回家了,以后大家各自安好吧。”
冯逢说完这句话,与她错身而过。
“逢逢!”纪舒终于忍不住,大声叫出了他的名字。
这两个字仿佛花光她所有力气,导致她有些站不住,直接蹲在了地上。
四十几的女人,平日里优雅从容,美丽大方,却在这个深秋的早晨里,在街头哭得毫无形象可言。
她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脸也难过的埋进了手臂里,实在说不出别的话了。
冯逢停了下来,握了握拳,折回去。
他在她面前蹲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塞到她怀里,“别哭了,不好看。”
纪舒却止不住哭,冯逢说:“我不恨你了,但我也……”
不爱你了。
最后几个字,还是太残忍,他没能说出口。
口袋里的包子是用小袋子分开装的,他从里面拿出一个包子塞给她,“哎,吃早餐了吗?这个请你吃,就不请你上家里坐坐了啊,有点不太方便。”
真是难受。
他站起来,转身,回家。
纪舒却在这时哭得更大声,像是失去了生命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似的。
冯逢还是没有纪舒狠心。
当年他在后面哭着喊着追着求她不要走的时候,她也只是转身对他说了一句话就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现在处境对调,他却做不到。
他的双腿沉重,往前迈不动步。
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他仰起头闭了闭眼,压回去一点酸涩感,再一次回到纪舒身边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