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雷尔先生真是过奖了。”白蝶菲又客气道,“不知现在是否有这个荣幸,可请法雷尔先生到会客室一叙?”
“得蒙芬芳美丽的白蝴蝶小姐邀请,实是法雷尔的莫大荣幸。”法雷尔面对如此“迷人的东方杰出女性”,再次脱帽行礼,然后戴上帽子,由两名银行职员引着,到会客室。
见法雷尔走得稍远了,白蝶菲回头,悄问身边的林家翰:“这位先生,到底什么来头?”
法雷尔的来历,并无人告之新任襄理。白蝶菲是听到外面嘈杂声才走出,只匆匆问了一名职员得知对方名唤“法雷尔”,然后才凭着明显胜过在场所有职员的出色英语,留住了贵客。
“总而言之,这位法雷尔先生,携巨资到上海要办存储业务,对上海任何一家银行,都是极难得的财神爷式的人物。因为英语水平不够和法雷尔先生沟通,连续几家银行都没能留住财神爷。这次多亏白襄理了。”林家翰真诚道。
“资金还未存储,就是任务还没有完成。”白蝶菲看一眼墙上的西式挂钟,已经下午四点多了,立刻嘱咐林家翰,“既然是贵客,自然要格外招待。林先生帮忙打听一下,上海哪家的英式下午茶做得最好,然后找到,速速送来,要全套!”
“我立刻去办!”林家翰点头,匆匆奔出门。
白蝶菲也很快步入会客室。
一直旁观“看热闹”的张桂娟和赵墨秀对视了一眼。
赵墨秀:“真没想到白襄理的英文水平这么好。这次,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完成这么个大任务。”
张桂娟未及开口。两人身后的钱民英就突然道一句:“白襄理完成不了,难道我们几个就能完成得了?”
两个女职员,都不作声了。
会客室的门一直半敞开。
门外不多的几名职员,不断听到白襄理流利的大段英语,而法雷尔先生浓重口音的英语中,时不时搀杂着爽朗的笑声。
不多时,林家翰领着几名穿燕尾服白衬衣黑领结的侍者,将用上等瓷器和银盘盛放的全套英式下午茶,小心翼翼端入会客室。
法雷尔闻到红茶的香味就惊喜:“竟然还是我最喜欢的大吉岭!”
林家翰暗道一声“侥幸!”,只因对方长年在印度,所以在大饭店对方问哪种红茶时,他选择了产自印度的大吉岭。至于摆在三层银盘上的各色英式糕点,自然也是最上等的。
林家翰送进下午茶,就和侍者们一起退出。
会客室门仍然半掩。他索性坐在门外一张椅上,静静等候。
法雷尔用银制餐具,在一小块火腿三明治上涂上鱼子酱,放在白蝶菲面前的小瓷盘中,热情地请“白蝴蝶小姐尝尝。”
白蝶菲优雅地吃下一小片三明治,抬头,脸上绽开一个鲜花一般的笑容,用英语赞道:“非常美味。”
法雷尔开心地笑了,也吃了一口涂鱼子酱的三明治,用浓重口音的爱尔兰乡下英语,道:“味道是不错。但是……里面的火腿,还不是最好的。唉,也是因为我有幸吃到过一次全世界最好的火腿,产自西班牙。那里有种黑猪,放牧在橡树林中,以落满地的橡果为食,做成的火腿,猪肉中自有橡果的异香。当然,这样的火腿,却是非常珍贵的。我行遍全世界,也只是有幸吃过一次而已。”
“法雷尔先生行遍全世界,一定见识过不少异闻了。”白蝶菲笑道。
“当然,不说别的,就说我居住多年的印度。有次我在印度竟然亲眼看到有个可怜的女人,被一群亲人驱赶着,要她跳到火堆上自焚,为刚刚病死的丈夫殉情。这样可怕的陋习,早已被英联邦在印度的官员们明令废除,可竟然还有人这样做!我挥舞着手杖将那群可怕的亲戚赶走,告诉那个女人她已经恢复了自由。可她竟然趴在地上哭,说她倘若不跳进火堆里被烧死掉,就只能流浪街头被同胞不齿最终像一条狗一样悲惨的死去。”
“后来呢?”白蝶菲像是被故事吸引,追问结果。
“后来……我让人教会她简单的英语和烘烤蛋糕的本领,送她到一位英国朋友那里做女仆。现在她过得很快乐,已经重新嫁了个很好的丈夫,并且确信倘若有人试图将她烧死,她可以将凶徒送到警察局。”法雷尔开心道。
“可怕的开头,可喜的结局。”白蝶菲点头赞道,“多亏,这个可怜的印度女人,能遇到法雷尔先生。”
“我只是做了一个英联邦绅士应该做的。不止这一件呢,还有一次,我旅行到南美丛林,差点遇到食人族部落……”法雷尔一高兴,又开始说起自己旅行各地的奇异见闻。
白蝶菲仰头倾听,总是恰到好处地追问一两句或者配合着赞叹。
法雷尔因此谈兴甚浓,越说越高兴。喝着大吉岭,吃着各种家乡风味的点心,不知不觉,这下午茶,喝到夜幕降临。
自从英式下午茶送来,白蝶菲再不提一句“银行存储”之类的业务话题,只倾听着法雷尔先生兴高采烈谈论着世界各地的奇异见闻。
下班时间已到,银行职员们陆续走得差不多了。
林家翰独自坐在会客室门外,听着门内的谈笑声。
面对眼前“迷人的东方女士”,“聊”得甚是开心的法雷尔,终于一回头,看到窗外天色,才惊道:“似乎很晚了!”
白蝶菲也看一眼窗外,道:“听法雷尔先生讲各地见闻真是有趣,竟然到现在,才发现天黑了!”
“我竟然打扰了白蝴蝶小姐这么长时间,真是法雷尔老糊涂了。”法雷尔又笑道,“有幸得遇白蝴蝶小姐,真是让人开心。实话实说,白蝴蝶小姐,是我法雷尔在上海结交到的第一个中国朋友!”
他伸出一只手。
白蝶菲伸手与之相握,笑道:“其实法雷尔先生,也是我在上海结交到的第一个爱尔兰朋友。”
法雷尔大笑,握手后,第三次在白蝶菲面前脱帽,欠身道:“来上海不久就交得如此美丽迷人的中国女士朋友,改日,法雷尔定当登门再访。”
白蝶菲琢磨着词汇,用古雅的英语表示:“恭候大驾!”
法雷尔就此离去。
林家翰向白蝶菲笑道:“没想到,白襄理英文水平出众如此。却是本行众下属们远不及的了。”
“其实也是巧合,”白蝶菲回头如实道,“当年,我的英语,是跟一位小镇教堂里洋嬷嬷学的。一开始学的就是伦敦腔的英语。后来洋嬷嬷一位远房表亲姐妹,来自爱尔兰,在小镇上住了半年之久。这半年间,我也因此熟悉了爱尔兰口音的英语。这位法雷尔先生,不管怎么说,还是爱尔兰口音的。只要仔细倾听,总能听明白十之八九。当年洋嬷嬷还嫌我说英语时有了明显的爱尔兰腔,后来又训练我改正了。却不曾想,多年后的今日,碰巧能和法雷尔先生交上朋友。”
“白襄理得此机缘,却是本行莫大的福气。”王经理的声音突然响起。
白林二人回头,见王经理走来,鼓掌笑道:“这位法雷尔先生,上海滩多家银行都没能留住。直到在本行遇到白襄理……白襄理能为本行立下如此大功,真正是本行的大福气。”
白蝶菲低头道:“我只是……刚刚和法雷尔先生交上朋友。若说为本行立功,却还是远未达到的。”
“白襄理是真正聪明人。”王经理笑道,“白襄理就不必谦虚了。先交朋友,再谈生意,才是聪明人的正理!”
“经理真是过奖了。”白蝶菲低头,面现忧愁状。
王经理察言观色,道:“白襄理倘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别人出力的,尽管直说!”
“有一物事,怕是全上海滩也未必能找到。”白蝶菲有些忧愁道,“产自西班牙,用放牧在橡树林中吃橡果的黑猪,做成的火腿。据说极为贵重,连法雷尔先生这样的人物,平生也只吃到过一次,盛赞是全世界最好的火腿。倘若有这样的火腿,哪怕少许,做成小小的三明治,款待贵客,也是极为难得了。”
“唉,洋人的火腿,哪里及得上咱们大中华的宣威火腿金华火腿?不过这个只吃橡果的黑猪,倒真是贵而难得了。”王经理一搓手,“倘若真能留住这位财神爷,再难办的事,也得想办法办到才是。只吃橡果的黑猪,短期内很难找得到。但若是贵而难得的猪……我就不信偌大上海,还真就找不出一条猪腿!”
第二天,下午,王经理特地到白襄理办公室,进门就是一叹气。
“果然偌大上海滩,总有各色奇珍。贵而难得的猪,终于找到了,据说是精选的龙猪一头,从小就喂食花生板栗柿饼等食,渴则饮糯米酒或者红豆汤。待其长成,请专门的老师傅做成火腿。仅有的这一对火腿,却是……”王经理唉一声,道,“却是在吴铁城吴市长家中,据说是他人赠送,只待吴老太太大寿之日才拿出。倘若是旁人家中,哪怕我姓王的自掏腰包,多费些银元,也要购得一条火腿。可这在吴市长家中……区区一个银行小经理,真是没有奈何了。除非……有大人物肯帮这个忙。”
王经理说到最后一句,只看着白蝶菲。
白蝶菲心下明白——王经理是指望着她回去向干爹开口求帮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