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姐!”车夫被砸得眼泪都流出来,赶紧捡起第二块银元,揉一揉尚且痛得厉害的一只眼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拉起黄包车开始“拼命地跑”。
翠芬带着两个黑衣人奔出大门,只看到黄包车离去的背影,当下又叫来两辆黄包车,追上去。
可惜今天大小姐是坐许大小姐的汽车,一起到医院。自家汽车竟然没有开来……如今大小姐又突然坐着黄包车离开,离开的方向,偏偏是回顾公馆相反的方向。
等追上大小姐,说什么也要想办法劝大小姐回公馆。
车夫拉着黄包车吭哧吭哧在前面跑,车上的顾唯妍捂着脸呜呜地哭。
车夫只睁着一只眼,另一只眼还是只能闭着,这一路迎风跑下来,却是流了更多的眼泪。而女客的哭声让人听了实在是心烦意乱,车夫终于又忍不住开口,问:“这位小姐到底是要去什么地方,倒是说个话呀。”
顾唯妍正是一肚子“委屈”加一口恶气没处发泄,听此言,哭声却小了很多,二话不说,抬起一只穿着羊皮靴的脚,狠踹在了车夫的背上。
本来就只睁了一只眼的车夫,背上突然挨了这么一脚,当下猝不及防,唉哟一声,连人带车歪倒在路边——车上的顾唯妍,也重重摔在了地上。
顾唯妍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呆了一呆,一时间竟忘了哭泣,见那“不知死活”车夫竟然已经手脚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拉起黄包车,眼看就要跑掉,她当即大怒,坐在地上就怒斥道:“你这人怎么拉车的?跑都跑不稳,害得本大小姐摔成这个样子。你……我看你是不得好死!”
车夫兀自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瞪得溜圆。
坐在地上这位小姐,衣饰固然极华贵,相貌亦是极美,然后脾气却是极劣,言语更是极恶——恶劣到他一个大老粗车夫都想对着一个姑娘挥拳头的地步。
车夫捏起一只拳头又放下,忍了又忍——不仅是因为对方“比花朵儿还好看”的容貌,更因为衣着不凡一望即知“大有来头”。
车夫只往地上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什么也没说,拉着黄包车转身就跑了。
顾唯妍又是一呆,转眼又放声大哭——刚刚车夫吐出的一口浓痰,不偏不倚,恰恰粘在她的左脚羊皮靴上。
顾唯妍大哭着拼命蹬着靴子……待翠芬与两名打手赶至,见顾家大小姐兀自坐在冷冰冰的马路上,左脚的羊皮靴被蹬出老远,露出一只穿着羊毛袜的脚。
“林晨枫,你是在故意骗我是不是?”
一个穿着紫貂皮大衣的姑娘,在林晨枫面前泪飞如雨,哭着喊。
“安小姐,你在我眼中纯洁美丽得就像是教堂里的安琪儿,我又怎么可能去故意欺骗一个安琪儿一样的姑娘呢。”林晨枫一脸无辜道。
“你胡说八道,教堂里壁画上的安琪儿,明明是个衣不遮体拿弓箭的小男孩!”
“可是我眼中的安琪儿,就是个背上有一对美丽白羽毛翅膀的金发雪肤西洋窈窕淑女!”
安小姐哭得更厉害了,却也不再就“安琪儿”到底是男是女以及形貌如何的无聊问题上纠缠不清了。
林晨枫唉一声道:“我没有骗你,我在南京的姑妈,我们林家唯一在世的长辈,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将她的内侄女,就是她丈夫的侄女,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定下了和我的亲事。不出意外,再过一年,我就要成为她人夫了。我和安小姐实为有缘,奈何姑妈待我如母,母命实不可违。婚姻大事,当遵从父母之命。我从小无父无母,好不容易找到世上唯一的亲人,自然是遵亲人之命。和安小姐,却是有缘无份,恨不相逢未娶时!”
“可是你根本还没有娶她,你和我相逢相识,也是在定下亲事之前!”安小姐还在做“绝望的挣扎”。
“母命不可违,姑妈之命,更不可违!”林晨枫继续睁眼说瞎话。
“绣花枕头草包肚”的安小姐又是放声大哭。
林晨枫摸摸鼻子,左右看看,却没看到一辆黄包车路过。正心烦意乱该怎么将眼前这位美丽却无脑的安小姐送回她自己家,却只得远处传来姑娘的哭声。
虽是哭声,却也能辩出似乎是位熟人。再伸长耳朵仔细一听,寒风送声来,隐约听到是顾唯妍的声音,在哭着喊什么“谁也不准动……”
好像真的是顾唯妍,貌似遇到了什么麻烦。
倘若真的是维崧唯一的妹妹遇到了什么麻烦,他林晨枫在附近,可不能“坐视不理”。
见那安小姐已经是双手捂住了脸,包括一双眼,已经是哭得头都抬不起来。林晨枫屏气凝神,放轻脚步,步步后退,退出一大截距离了,转身就跑,照着顾唯妍的哭声奔跑而去。
“谁也不准动!”顾唯妍哭着斥责几名下人。
翠芬已经拿手帕将小姐靴子上的秽物擦试掉,准备将已经擦干净的靴子套回小姐的脚上,却遭小姐狠踹一脚。
“谁也不准动,这个靴子脏死了,还不快扔得远远的!”顾唯妍兀自坐在地上,哭道。
翠芬从地上爬起,跪在大小姐身边,道:“大小姐,这里离顾公馆还有好远一大段路。天气又这么冷,小姐不穿靴子,倘若冻伤了脚,岂不……岂不在脚上留下伤疤。还望小姐爱惜自己的身体!”
顾唯妍听此言,先是哭声变小,转而放大——分明哭得更厉害了。
翠芬拿起擦试了十遍以上的羊皮靴,小心翼翼往小姐脚上套去。
翠芬再一次被大小姐一脚踹倒。
顾唯妍痛哭道:“我宁愿脚上留疤,也不要穿这么脏的靴子!”
翠芬无法,从地上爬起,抬头,立刻喊:“林少爷!”
顾唯妍哭声登时小了许多,她回头,见是穿一件灰白色大衣的林晨枫,远远跑来。
顾唯妍一呆,想自己还坐在大马路上“不成体统”,当下站起,只是没穿靴子的一只脚,踩在冒着寒气的地面上,登时冷得一哆嗦,干脆踮起脚尖。
林晨枫已经跑到面前,道:“真的是顾小姐,远远听到,还以为听错了。咦,大小姐怎么光着一只脚,这么冷的天,姑娘家可不能光脚踩在地上,会出大毛病的!”
翠芬直接将靴子递给林晨枫。
林晨枫立刻蹲在地上,准备将靴子套回顾唯妍脚上。
“不,不要这么脏的靴子。快扔掉,我死也不要穿这么脏的靴子!”
顾唯妍没有去踹林晨枫,只是后退,一脚踩进一个坑里,哎呀一声,险些仰后倒下。
林晨枫转眼直起身,一把拉住她的手。
顾唯妍堪堪地站稳了身子,抬头看林晨枫,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间竟然都发了呆。
顾唯妍本就相貌极美,此时眼波盈盈,两颊晕红,竟似比平常还要美了几分。一向“留连花丛中”的林晨枫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结识过的所有女子中,论相貌之美,却无一人能及得上眼前的顾唯妍!
念及此处,却又很快回过神来。林晨枫看一眼左近的两辆黄包车,道:“时候不早了,顾小姐不宜在外逗留,早回顾公馆为妙。”
他牵着她的手走向最近的黄包车,走出没两步,顾唯妍停步。
林晨枫低头,见她只穿着羊毛袜的脚,踩在唯一的羊皮靴上。
纵有一层羊毛袜,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着实不好受呢。
林晨枫低声道一句:“得罪了!”然后伸手,将顾唯妍打横抱起,很快至黄包车上,将她轻轻放在身边,并肩而坐。
翠芬捧着一只靴子,一时却不敢上前。
林晨枫回头对顾唯妍道:“坐黄包车回顾公馆,还有好一会儿。穿上靴子再赶路,好吗?”
“不好。”即使面对“晨枫哥哥”,顾唯妍也是断然拒绝,“那只靴子,被车夫吐了口痰在上面,脏死了。我宁愿冻伤脚,哪怕从此留疤,也不要穿那么脏的靴子!”
话到此步,林晨枫也不好坚持下去了,听得一声哭喊“林晨枫”,回头,见那个紫貂皮大衣的身影远远奔来,立刻说了顾公馆的地址,让车夫快跑!
车夫拉起车就跑。
翠芬和两名顾家打手挤坐另一辆黄包车上,跟在后面。
顾唯妍回头,见那个紫貂皮衣的身影越来越小,突然笑了,笑着问林晨枫:“这又是哪家小姐?和你认识了几天,就又被你想个法子甩掉了?”
“别乱说,只是位朋友而已。”林晨枫随口“乱讲”,低头看着顾唯妍没有穿靴子的脚。
粉红色的羊毛袜,包裹着一只小小的脚。当然是从未缠过的天足,却天生小巧,玲珑单薄。这样一双柔弱的小脚,在如此冬夜,寒风中吹久了,只怕也不是什么小事。
林晨枫当下解下大衣,就要将那只小脚包裹在其中。
顾唯妍却是脚一缩,避开了,摇头道:“晨枫哥哥,你不穿回大衣,我现在就跳下黄包车,不回去了!”
言语间,她是斩钉截铁。
林晨枫拿着大衣迟疑,顾唯妍转身就要跳下黄包车,被林晨枫一把拉住了。
他只有匆匆穿回大衣,突然一弯腰,将顾唯妍的一只脚捧起,捧在双手中。
这只脚,可以被他双手覆盖。然而双手间,却是冰一般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