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永昌从当日的报纸上抬起头,看妻子一眼,责备道:“光吃点心饼干怎么能行?妍儿一整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送过去的水果和粥全都扔了出来。你这个当娘的,不说心疼自家女儿,还说风凉话!”
“咱们女儿,就是被你这个当父亲的宠坏了!”哪怕当着自已儿子,黄薇澜也不好过于“抢白”丈夫,只是唉一声,道,“我是一直担心妍儿,脾气宠成现在这个样子……在自家也就罢了,可到了外面,说话从来不知个轻重,动不动就得罪人……女儿大了,总不能在家里呆一辈子。我是着实担心她这个脾气……不定什么时候会吃亏。”
“怕什么!”顾永昌一合报纸,哼道,“凭她以后嫁到谁家去,我看谁敢欺负我顾永昌的女儿!最多不过,有我和崧儿在,供养她一辈子!”
黄薇澜不作声了,顾维崧也低头不作声。几名下人在餐厅角落垂手侍立,更是屏气凝神。
一家之主开口,至少在公馆内,向来无人敢违逆。
顾永昌抬头问儿子:“你的朋友,已经搬出去了?”
顾维崧低头道:“晨枫昨天说在洋行附近的弄堂里看到一间干净房子,很是喜欢,当时就租下了。他说这样每天步行上班也方便。”
黄薇澜叹道:“搬出去也好。你这个朋友呀,啥都好,就是太爱招惹年轻姑娘。听说外面已经有好几家未出阁的小姐,为他争风吃醋惹出事端。这样的人啊,真是让姑娘家的父母操心。”
顾永昌咳嗽一声,道:“不是我们赶人……实在是有个外人在公馆里,多少有些不方便。”
林晨枫自从随英国大学同学兼至交好友顾维崧来上海,原本一直客居顾公馆,公馆上下都尊称其为林少爷。林少爷俊美潇洒,性格又颇有些风流,来上海没多久就惹下一堆桃花债。不过从未累及顾公馆,林少爷的私事,顾家人原本也不理论。
只是……如今年已十八的顾家大小姐,最近都喜欢拉这个哥哥的好友作陪——纵然林少爷在顾家小姐面前那是十二分的规矩、道学士一般的拘泥,在外爱在其他姑娘面前说的花言巧语,更是从来不会在顾家小姐面前说半句。
林少爷再怎么风流倜傥,也不会在顾家人面前乱了分寸。应了顾家习俗,哪怕出卧房吃早餐,也是一身西装革履穿戴得足够整齐了才来到众人面前。
只是昨天早晨,大概是林少爷睡迷糊了,穿着睡袍胸前敞开一大块就打着哈欠就出门吃早餐,临进餐厅才“醒悟”,当时就冲桌上顾家老爷太太及大小姐一鞠躬,连说失礼,赶紧跑回卧房换衣裳。
一次小小的失礼,本来也没什么。
只是顾唯妍在餐桌上突然说出这么一句:“原来晨枫哥哥穿睡袍的样子,也这么好看!”
当时的顾家老爷太太就变了脸色。顾永昌是永远不会说宝贝女儿半句不是;黄薇澜却当着几个下人的面喝斥女儿“说话还是这么不知分寸一点儿也不顾及千金大小姐的体统!”
等顾维崧下楼时,挨了一句“重话”的顾唯妍已经赌气跑回自己的房间。
林晨枫很快得知事端,找个缘由,早早离开公馆。
第15章 如梦境遇
得知林晨枫当晚就在外租好了房子准备搬出公馆,顾唯妍认定是父母“赶走了晨枫哥哥”,大怒之下,宣布绝食抗议!
不过全家人都知道大小姐房间里的各色点心饼干零嘴儿外加牛奶清水足够吃喝好几天,所以也没人真的担心。
最多大小姐在自家房间里吃两天饼干点心,到时候让大少爷或者林少爷劝劝她,自会出门好好吃饭。
“这个妍儿啊,真让人操心。许家少爷那么好的人才,偏偏说人家又笨又土……前几天许家少爷还来约妍儿看电影,妍儿偏不,非要拉上那个林晨枫去跳舞场。林倒也伶俐,说是已经和别家小姐约好了,硬是推掉。妍儿还为此发一大通脾气,却还是不肯应了许家少爷的约。唉——”
顾永昌内心惋惜,抬头又问长子:“怎么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许家大小姐了?”
顾维崧低头不作声。
黄薇澜冲老爷笑道:“你还不知道许老爷那份脾气。前段时间拘着他们家大小姐不让见崧儿……这事在上海社交界都传遍了!老爷我真是不明白,上海的好人家姑娘多了去了,姑娘家人,像许老爷这么怪脾气的,只怕全上海都找不出第二个了。老爷再三向许家求亲,不知多少人家都在看咱们的笑话……”
“放肆!”顾永昌将手中报纸往桌上重重一拍,恰恰打翻一碗滚烫的鸡汤。
黄薇澜不由得哎哟一声,抬起胳膊,却已然来不及。鸡汤泼洒在衣袖间,手腕一片红了一大片。
顾永昌见此变故,不由得一呆,脸上的歉然之色,却是一闪而过。
顾维崧一下子从桌前站起,捧起母亲的手。当下道:“妈,我陪你去医院。”
“这点小小烫伤,还用去医院?打个电话叫个大夫过来就行了。这么大老远跑去医院,没的让人看咱们顾家的笑话。”顾永昌冷淡道。
“你以为别人就没少看顾家的笑话吗?”顾维崧抬头,盯着父亲道,“整个上海早就都知道了我们顾家向许家几次求亲被拒,上海不知多少人家都在议论许家老爷是嫌弃我们顾家是没有根基的暴发户。父亲你再三被拒绝后,竟然还要我去约人家小姐!还嫌别人看的笑话不够?”
周围静得可怕!
这也许是顾维崧第一次对父亲如此不“恭敬”!
下人们继续屏气凝神。黄薇澜脸都发白了,抬头瞪了儿子一眼,喝斥道:“还不快向你父亲道歉!”
顾维崧却只是拉着母亲往外走:“我们去医院!”
身后顾永昌的声音:“你给我站住!”
顾维崧站住,却并不回头。黄薇澜拉住儿子的手,低声喝斥儿子:“快向你父亲道歉!”
顾维崧兀自朝门外站着,纹丝不动。
盛怒中的顾永昌喝令门外保镖:“把大少爷拉到自己房间,关他禁闭!”
门外众保镖蜂拥而入,站在大少爷面前,却又谁也不敢真的造次。只是集体弯腰向大少爷赔笑:“大少爷,您看……是不是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当差的……”
黄薇澜第三次说:“崧儿,老爷只是一时生气。你好歹道个歉,认个错!老爷自然不会跟你一般理论的。”
顾维崧终于转身,冲餐桌突然一鞠躬,一言不发,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大少爷——”众保镖集体拦在门前,赔笑道。
每一个保镖腰中,都别着枪。当然,此时此刻,没有人敢真的冲大少爷拔枪。
谁也没有料想到,大少爷突然伸手,从一名保镖腰中拔出枪,举枪指着保镖的头——
众保镖集体退后。
从来没有人,见识过大少爷这般可怕的样子。
持枪大少爷脸上的杀气——倘若此刻真的会对准一两个保镖的头开枪,也难说。
顾维崧持枪走出缺口,大踏步走出公馆大门,就此离去。
顾永昌怒极反笑,冲太太笑道:“看你生的好儿子!”
黄薇澜低头不作声。
顾家两个儿子,小的那个,从十六七岁起就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最近又迷上个什么绮虹楼的头牌姑娘,干脆吃住在青楼,断了他的经济往来也没用。这个不肖逆子,根本就是个赌场好手!
至于大的这个,从小到大,简直挑不出半点毛病,上海社交界早有“生子当如顾维崧”的说法。
可如今……连这么个令上海滩几乎所有名门望族羡慕的顾家长子,都当众忤逆自己。
顾永昌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怒气暗增。
晌午。祝雪枝和白蝶菲共同居住的小院。
“今晚,是你初次登台。按道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枪姑且不要带在身上,我按时出现,混在看客中,某一个角落。”
陈兆轩对白蝶菲如此说。
“上海晓得陈兄弟是许公馆重要人物的,大有人在。陈兄弟倘若独自出现在大世界,难免被人看到再去许家嚼舌头。”祝雪枝在旁说。
“倘若我独自去大世界,自然去乔装。今晚许老爷要和重要客商去酒楼谈生意。我姑且混去大世界,也不碍事的。”陈兆轩道。
“也罢,有陈兄弟在,金姑娘自然得保无恙。”祝雪枝道。
马路上,几名顽童将手中点燃的爆竹到处乱扔。引得行人们纷纷闪避,还有人没好气地骂“谁家的孩子,怎么没有大人管教,这般顽劣!”
说话的是个穿着靛蓝底茜红纹衬绒旗袍的年轻姑娘,容颜秀美,体态微丰,一颗小爆竹在她附近爆炸,吓得她后退好几步,抬头冲几个顽童呵斥。然而这句呵斥竟然引得众顽童恶作剧式的纷纷将手中的爆竹扔向她。
年轻姑娘吓得连连闪避,一跤摔倒。
众顽童纵声大笑,转眼集体止住了笑声。
路边行人们的惊呼声。
原来有顽童将手中爆竹扔到了一匹高头大马的马脸上,马儿原来拉着大车停在一边,如今登时发狂,拉着大车冲到马路上。
马路上本来行人不多,如今仓惶闪避。唯有跌坐在路上的年轻姑娘,转头看到发狂的马儿冲自己冲来,一时间吓得脸色惨白,竟然没了力气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