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很对!”毓敏抿着小嘴儿忍住不笑,冲这师爷相询道:“你叫个啥?以后可愿意长随在我身边办事儿?”毓敏此刻正是用人之际,见到可造之材,都不肯轻易放过。
“感谢格格抬爱!我叫冯瑛。曾经考中过雍正四年浙江省会考第八名。只因为那年江西和浙江两省爆出了一桩科场大案,皇帝降旨,取缔了浙江省十年的进士资格。所以冯瑛如今是一介白身,蒙先怡王不弃,收录在王府里,充任一个小小的刀笔匠。”
此人既不肯叫毓敏小主,也没有自称奴才。这倒是暗合了毓敏的心意。原来此人曾经还是个举人的履历,恰好遭罹了查嗣庭科举逆案,功名身份全都被朝廷褫夺,遂成为一个既非奴仆亦非士子的边缘人物。
所谓刀笔匠,乃是他的自谦之语,其实是个幕僚师爷的意思。
只可惜他是雍正四年投到胤祥府上,没隔几年胤祥便仙逝了。胤祥死后,怡府落在了兆佳氏和弘晈的手里,这两个都是不成器的,冯瑛也就无所作为,成天跟着小主上街打架滋事,聊遣平生不得意。
毓敏一听到这个年青的师爷自称名叫冯瑛,心里头就是一动,忍不住想起了红楼梦里头还有个名叫冯紫英的角色来。转念想想,却又不对。冯紫英自是王孙公子,和眼前这个没了功名出身的白身青年,完全就不搭界。
这种事情不可以牵强附会的,毓敏只好收回了心中飘过的那一缕幻想,重新审视这个名叫冯瑛的青年男子。
即便跟红楼梦的角色全不相干,此人也算是个有用的人才。
“冯瑛?好名字!”毓敏由衷赞道,“那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回头我自会跟奶奶和父王分说明白,讨了你过来五姑娘的书房里,做个笔墨执事,却不知你意下如何?”
其实毓敏有心将此人提拔起来做个管家,可是五姑娘并没有开门立府,在怡府里头也并没有分担着什么持家理财监管下人的职司,她是没有资格拥有一位属于自己的小管家。五姑娘所住的绣楼,虽说沾边了一个楼字,其实却是一片明三暗五结构的独立院落,有正厅和东西两厢,有前庭有廊庑耳房有厨房还有后花园,其实是用得着一位两位给力管家的。只是女孩子身边按例就会用些婆子和丫头,并不适合公然在厢房或者耳房里头豢养起一名两名青年男性管家。
——除非是毓敏执掌了怡府里家务方面的相关职司。那才用得着几位专门供她驱策的管家执事人员。
因此毓敏特意绕了个弯子,新创出“笔墨执事”这样一个怡府中从未有过的新头衔。
顾名思义,这个新设职司,就是负责当枪手为小主人代笔作弊的意思。
大清权贵豪门王府,在这个年月恰好是没有学得真正的文化,却刚好进入了一个很喜欢假装有文化的过渡时期。在未来的数十年里,乾隆爷可是要瞎掰胡诌出上万首打油诗来的。毓敏在21世纪后世也见过了若干胤祥、弘晈、弘晓所撰的诗篇。
毓敏的爸爸弘晈日后自有雅号叫做“东园菊叟”,园中所莳波斯种绿菊分为神品、逸品、幽品、雅品诸种名目,一时令京城士大夫争相求购。
七叔弘晓也自号为“冰玉山庄主人”,著有《明善堂诗集》,他也是个假装斯文的满族王爷。毓敏从小便亲眼瞧着这位七叔玩泥巴斗蟋蟀,耽迷于低俗游戏,他又怎么可能静得下心来学习诗词书画,这显然都是幕僚师爷们捉刀代笔做作出来的虚伪成就。
此刻怡府之中尚还没有正正经经的“笔墨执事”,不过日后就一定会有,不但会有,还将蔚然成风。毓敏不过是借了金手指的透视,首开这个先河。相信这个倡议一定会得到祖母和爸爸的欣然首肯。不但获得首肯,接下来毓敏爸爸还会跟着毓敏照葫芦儿画瓢,依样学样,大肆招聘代笔作弊的枪手执事。
这只是毓敏一厢情愿提出来的构想,尚需征得冯瑛本人的同意。
冯瑛这家伙曾经是中过会考第八名进士的人,虽然这场大考的成绩最终被彻底作废,兼又触发了无数人头落地的一桩大惨案,并导致了浙江学子十年之内禁止参加科考,但是此君的学识文章,自有其超凡脱俗的实力。寒族文士的清峻傲骨,此君也很可能会或多或少秉持着一些的。倘若他凛然傲然,不肯屈就,毓敏倒也不好勉强了他。
所以毓敏才谨慎动问冯瑛本人意下如何。
冯瑛当即便拱手答谢说道:“为格格伺候笔墨之事,请恕冯瑛不敢奉召。想我怡府之中,才识过人的奇女子俯拾皆是,格格何不在这些清水做成的好女儿当中,择优选材,旦夕随侍身边?冯瑛自是个泥土捏成的浊物男子,其实是不敢唐突,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事情,点污了格格的明视和清听。”
“咦?”毓敏虽然吃了对方的婉拒,却也没有生气,她倒是兴趣盎然,忍不住八卦起另外一件事由来:“水做的女儿!泥捏的男子!这番话儿你却是听谁说来?”
身在红楼梦中,乍然遇到有人发此妙论,那是必定不容错过,必须盘根问底,务必要访出此话的原始出处来。
……
第36章、陪皇上说说话儿
冯瑛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来,一时左顾右盼,不肯坦率作答。
毓敏心里不快,却也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周围的家丁们这时候围拢上来,前前后后的簇拥着小格格打道回府。天色渐渐昏黄下来,晚饭的时间眼看着已经近了。毓敏也没有更多的余暇从容跟冯瑛追究那句语录的由来。
心想这家伙也许是认得曹雪芹;但也就是个也许而已。兴许这年月挺流行这个说法的呢,兴许芹菜大大并不是原创了这段说辞,不过只是借用在了书里头呢。
本来这番奇怪的比喻,在红楼梦里就出自于甄宝玉而不是贾宝玉之口。
算了!冯瑛不肯说,那就算了!
毓敏心里头隐隐觉得冯瑛这名字大有问题,却一时想不明白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
也只好将此事压住不提,跟着大伙儿一起离开了曹家院子,一路走到村口。
留在村口守望的家丁,数目比走进村里来的更多一些。
毓敏走出来,这十多个守在村口的怡府家仆,却一个个地呆在原地不动,并没有一见到毓敏格格的面,便殷勤热切地迎上前来。
这个气氛倒显得有点怪了!
毓敏抬眼巡视过去,便发现了家丁们立定不动的原因:有一老一少的两名太监混在了这十余名怡府家丁的队伍里头。
毓敏心中乍然一惊,随即又是一喜。
吃惊是因为她料不到今日跟允礼之间发生的小小误会,这么快就惊动了宫里头。欣喜则是因为这一老一少的两只太监,显然是来传达皇帝旨意的意思。
宫里头有人要给毓敏格格带来个来自于皇帝或者娘娘的口谕,此事自然是放在第一优先的位置上,所以这十多名怡府家丁才一个个的立定不动,见到小格格出来了,也不立即笑脸相迎。他们显然是要乖乖地恭候着两位太监优先走上前来说话。
“出了什么事儿?”当小太监低着头跑近身前来时,毓敏皱眉问道:“瞧这天色都快暗了,还要不要人回家吃晚饭啊?”
怡王府几位老少主子的家宴尤其是晚餐,其实是个十分庄重的日常仪礼,任何人无故迟到或者缺席,都是要受重罚的。毓敏是半点儿也不敢懈怠,21世纪宅女原有的散漫随心毛病,早已小心收敛起来,可不敢犯在此处。
那小太监却低着头笑道:“格格今儿个的晚膳,还请到宫里去用吧!皇上刚刚赐下了恩典,赏了毓敏格格进养心殿用膳喝茶,陪皇上说说话儿。”
养心殿既不是个宴饮之地,也不是皇帝日常批阅折子的御书房,那是个相当正规的议事大殿。只因太和殿的朝会每个月只在望朔之期,也就是俗话说的初一十五分别举办一次,每个月的其余二十多天里头倘若皇帝想要临时召见臣工开个小会什么的,就会安排在养心殿来召开这样的小型朝会。这和御书房召见某人是完全不同的性质。皇帝私下召见亲信之人说个家常话儿,当面查问个不大正式的鸡毛蒜皮小事儿,应当是去御书房吃茶才是。
于是毓敏的心里头立即警惕起来。
看样子出了什么大事儿!这绝不仅仅只是四爷爷和侄孙女儿吃个家常便饭,唠个祖孙家常话儿那么简单的事儿。
这件事情是紧接着毓敏跟允礼打架之后发生的,那么皇帝忽然召见毓敏,所为之事很可能就跟允礼有关。
虽然毓敏跟曹家婆媳两个私下进行的密谈内容更加要命,但这个年月又没有手机,从时间上看,雍正皇帝应该还来不及追究毓敏适才参与的诽谤忤逆一案,从时间上看,刚好接得上允礼来访怡府并跟毓敏发生摩擦一事。
这么估量了一番之后,毓敏的心情先是大吃一惊,而后却又变得高兴起来!
因为允礼这个人物是十分的重要!他现在是雍正帝身边所剩最后一个没残没废没死的亲弟弟,位高权重,颇得皇帝的眷顾。雍正帝毕竟是55岁了,人之将老,其心也悯,这位老人家曾经的锋芒毕露,渐渐被年龄磨圆了棱角,逐渐懊悔了当年的残酷铁血杀伐,逐渐将更多的亲情关心付诸于允礼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