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笑了笑,便低头沉默起来。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凝固。
看着这三个儿子,克莱尔夫人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沉默直到他们的父亲重新回到餐桌上,一家人虔诚地感谢了主的恩赐以后,便静静地开始用餐。
晚餐后,老牧师望着小儿子,轻声说道:“跟我来,安琪儿。”
克莱尔顿了顿,才慢慢地起来,跟着父亲进他的专属书房。
一进来,老牧师便转身在书架里找寻书籍,似乎没有询问克莱尔刚刚失态的原因。克莱尔知道,父亲这是让他自己选择要不要告诉他,他没有强迫他,耐心地等待着。
克莱尔在书房中心站了一会儿,才慢慢拉开书桌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他的手不经意地碰到了放在书桌正中央的《圣经》。
这本书他很熟悉,几乎是伴随着他长大的,他甚至能倒背如流。在他觉醒到这个神学思想桎梏与不足之前,他甚至虔诚的以为自己跟父亲一样,终生奉献给它。
克莱尔轻轻抚摸过坚硬笔直的书边,弥尔顿描写的《失落园》第九章六二六至六三那一行反复在他的脑海里回旋:
“女王,路已铺好,并不太长,
就在一排桃金娘的那边……
要是你接受我的指引,
我马上就带你去。”
“那么带路吧。”夏娃回答。
脑海里“轰——”一下,克莱尔觉得自己忽然惊醒!
是的!是的!他就犹如神学里那下等邪-恶的动物,诱惑着苔丝一步步踏入罪恶的深渊!与那满口谎言的蛇不同,他用他的冷漠、抗拒、忽视折磨着那个可怜的女人,逼得她不得不滋生了罪恶的念头,举起冷冰冰的刀子僭越了死神的权限,犯下了杀戒!
克莱尔感到无尽的痛苦与自责。上辈子该被绞死的人是他!主为什么要让他回到这个时候?这里难道就是圣经中所指的炼狱吗?惩罚他上辈子所犯下的罪恶,让他在这里好好忏悔罪过,洗涤灵魂?
克莱尔没发现的是,自己的父亲早已转过身子,静静地观察着他的脸由震惊、痛苦到自责的转变,见着克莱尔沉浸在自责的深渊无法自拔,他微叹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小儿子在离开他们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身为父亲的克莱尔老牧师怎么忍心看着儿子掉入极端的黑暗中?
“我迷茫的信徒,”他走过来主动开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神色悲悯,“你有什么要向主告解吗?”
这把声音犹如天外传来,克莱尔抬头怔怔望着父亲的脸,他像是自己的父亲,但又想那无比仁慈的天主,不禁有些恍惚,喃喃开口道:
“主,我有罪……”他说,“我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成为了那迷惑邪恶的下等动物,伤害了那个无辜的夏娃……”
老牧师悲怜地望着克莱尔,启唇:“人人都有罪,但只要你虔诚地为自己的罪恶忏悔,仁慈的天主会原谅你……”
克莱尔的泪水落了下来,他忽然哽咽道:“可是……我却无法原谅自己……”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浓浓的不解,“只要是忏悔,就能得到原谅,这是谁的原谅呢?可我只想要那个夏娃的原谅啊!”
老牧师沉默了。
克莱尔的目光此时却渐渐地坚定起来,“对呀,我现在为什么还在软弱地哭泣?我应该要去忏悔,请求她的原谅啊!”
老牧师看见自己的小儿子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脸上不复刚刚的脆弱与迷茫,知道他找到了光明的方向,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慈爱地拍了拍。
“……努力,我的孩子。”
☆、第28章 丈夫没工作
杰克·德北菲尔德被换上了黑色的长袍,平常一直因酗酒而通红的脸如今显得苍白平静。他被打理得很好,就连从来都是乱糟糟的胡子都被梳理得整整齐齐,感觉就如一个慈善的绅士睡着了的样子。
丽莎弯身,将手中的小雏菊花束放在了她父亲的脸侧,定定看了一会儿,才移开目光。
棺材的盖子缓缓被推上,逐渐将他的身子遮盖住。“咚——”地低沉一声,棺材完全被盖上了,杰克·德北菲尔德的身子被棕色的棺面上刻着的花体字所取代:
“1810·03——1847·08
杰克·德北菲尔德”
老杰克的一生就这么被短短的这几个字所概括了。与沉眠在地下的千千万万的人相比,他可能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但他又可能是最得意的。他在他生命线被剪断前的一个月内,成功地将女儿嫁给了自己的本家,先不管这是不是冒牌的,但他家族的血脉却借此得以在“德贝维尔”这个姓氏下延续,而他自己,今天就要在他财大气粗的女婿的安排下,被送往德贝维尔家祖先长眠的墓地——金斯比尔。
“我家还保存着一把古老的银匙和一方刻有纹章的古印,可是,天啊,一把银匙和一方古印算得了什么?……想想吧,我一直跟这些高贵的德贝维尔血肉相连……”
“埋在青山下的金斯比尔,一排一排地埋着我们祖宗的地下墓室里,在用佩比克大理石做成的华盖下面,还刻着我们祖宗的雕像……”
“……”
也许,杰克德北菲尔德在见到他几百年前的祖先时,现在的“成功”还能作为他的资本,继续在地下对着他的祖宗自说自夸起来。
棺材被运走的时候,德北菲尔德太太弯腰抱着身侧的丽莎,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孩子们也被带着哭了,一个个伸手抱住妈妈,将德北菲尔德太太围得严严实实。
娘娘一直站在他们的不远处,抱着小家伙,眼睛被垂下的头发遮住了,让人看不清她此刻脸上的神情。
阿历克以为她难过,伸手抱住她,连带着儿子一起。
夏风轻轻吹送,将他们的裙摆衣服吹起,满山坡的小雏菊随风摇动,茂盛的草随着风漾出一波一波的浪花。
在这么一个夏天,小人物杰克德北菲尔德死了。他的离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硬是要找出一点的话,就是他给两个原本与他无关,且生活隔着几个世纪的女儿心里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不,这也许还要算上一个远在爱敏寺教区忏悔的年轻人,但等到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老杰克死去好几天以后的事情了。
*****
阿历克终于舒服地靠坐在沙发上,烟瘾上来,想伸手掏出怀里的雪茄盒子抽烟的时候,思考了一会儿,想到妻子在闻到自己身上烟味时掩藏在眼底的厌恶,手在胸前的口袋里停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
这时,一把克制的声音在他的面前出现,“下午好,先生。”
阿历克抬头,看着德姆维尔,没意识地学着娘娘挑了一下眉头。
一卷喷着香水的绑着红色绸带的白纸被德姆维尔双手恭谨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阿历克不解,但还是拉开绑着蝴蝶结的绸带,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很快,他收住了纸卷,问:“你想要走了,我的伙计?”
德姆维尔颔首,“是的,先生。我原本在婚礼后就应该礼貌地提出离开,由于先生您最近一直很忙,为此,我到今天才有了机会。”
其实阿历克不愿意德姆维尔辞职。自从他来了以后,自己家的仆人们干活都有了明确的分工,至少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每个仆人工作都是十分认真的,在礼仪方面更是好像一夜之间有了质的飞跃,连带着自己在家也有了当贵族老爷的感觉。
想到这里,他开口挽留:“我可以增加你的报酬,一个月200英镑怎么样?”
德姆维尔:“感谢先生,但我真正的职责是照顾好我的小主人,这里的工作占用了我的全部时间,我没有忘记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
阿历克对这种只忠心于主人的奴仆既钦佩又无奈,但他还是作了最后挽留的尝试:“你失去这份工作,怎么养活你那贵族小主人?”
德姆维尔很固执:“我会想到其他方法的,先生。”
“你可以将你主人带过来德贝维尔庄园,这样你可以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一举两得,不是吗?”淡淡的女声忽然在背后响起。
阿历克自沙发回头,看到了楼梯处的妻子,她怀里的小家伙此时正咧着嘴朝他的父亲露出笑容,可爱极了。
德姆维尔朝娘娘的方向颔首:“谢谢夫人,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娘娘觉得很惋惜,毕竟被一个长期服务于贵族之家的管家服侍,不仅可以享受舒服高雅的服务,连带着外面的客人来做客时,看到庄园的生活方式,也会不由得对这个家高看一些,尤其是像阿历克这种没有任何底蕴的资产阶级乡绅家庭。
但她也不打算强人所难,毕竟若德姆维尔不是真心想留在这里,在这里工作也不会尽心。
她瞥了德姆维尔一眼,缓缓下楼,便直直抱着小家伙去外面晒阳光去了。
阿历克的心早就随他的小妻子的离开而离开了,面对固执的德姆维尔,缺乏耐心的他也只是点点头,说:“既然你决定了,那就这样吧。”
德姆维尔微微弯腰鞠躬,“谢谢你,德贝维尔先生。”
好吧,一听到放他离开,德姆维尔的称呼马上就转变了,但阿历克也没计较这些小事,摆摆手,德姆维尔如愿以偿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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