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萤。”
人影一顿,转过头来,冲他笑了一下,手上动作却没停,“你还没睡?”
“你……”
“剪头发,”她瞧了瞧镜子里面,“马上就好了,你等我一下。”
“你头发长点……挺好看的。”
方萤耸了耸肩,“可是被人抓住了也挺疼的。”
蒋西池不做声。
“你要不要剪着试试?”她把还剩一半的中长发在手指上绕了绕,向着蒋西池递出剪刀,“还挺好玩的。”
蒋西池紧抿着唇,“不要。”
方萤眨了一下眼,语气带点儿请求的意思,“……你帮我剪吧,好吗?后面我看不见……”
蒋西池在原地立了半晌,方才缓缓走进去,从她手里接过剪刀。
方萤背过身去,声音带笑:“……你好好点儿剪,剪坏了怪你。”
蒋西池绷着脸,“你能不能闭嘴。”
半刻,没听见回答了。
蒋西池微微蹙着眉,抓住她后面的头发,手指夹着,比划了一下,然而半天下不去剪。
“……你快点儿啊。”
蒋西池牙关用力,半刻,合拢剪刀柄,“咔嚓”一声,最后一把也就这样断了。
发丝从指间滑落,落进了流理台前的垃圾桶里。
蒋西池捏着剪刀,把太过整齐的地方,修理得参差有层次了一些,让她这个短发好歹看着像那么回事儿。
片刻,他低声说:“好了。”
“你抓一下,”方萤声音很轻,“……试试还能不能抓住。”
蒋西池忍不住了,把剪刀往流理台上一掼,“你自己试。”
哪怕是假的,象征性的,他也做不到去伤害她。
“阿池……”方萤转过头来,“……谢谢你。”
浅黄的一盏灯光,映在她眼里,像月色揉在水里。
蒋西池紧抿着唇,看着她,一声不吭。
窗外烟花一声一声炸开,照得夜空忽明忽暗。
这样过了好一刻,她眨了眨眼,眼里漫漶的水雾顷刻消失无踪。
似乎已经过了零点,外面的夜空都沉寂下来了。
方萤背过身去,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浇了一捧水。
“……”蒋西池忍不住提醒她,“刚给你擦过药的。”
方萤手一顿,笑出声,“……你烦死了。”
打开后门,两人到了廊下,借着头顶灯笼投下的光,蒋西池又给她涂了一遍药。
方萤翻个身,学他之前那样,面朝着河水,两腿悬空。
不免聊到今晚的事。
“你找人帮过忙吗?”
方萤冷笑了一声,“我报过警的,没用。”
起初,方萤半夜被隔壁房间里的哭喊声惊醒,跑过去询问怎么回事,方志强呵斥她几句,让她赶紧去睡。
后来,一次又一次,方志强不再避着她,早上、中午、晚上,只要是稍不顺意,就会拿丁雨莲出气。
有一次,丁雨莲被打之后跑出去求救,没跑远,就被抓回来,被往死里一顿暴打,在床上躺了一周才能下地。三番五次,她被渐渐驯化得再也没有逃脱的勇气。
方萤求救过,报警过。
然而左邻右舍早就被方志强打过招呼,没人会去怀疑一个“忠厚老实古道热肠”的丈夫,即便少数几人有所怀疑,也听说这丈夫被“戴了绿帽”,哪个丈夫受得了这种奇耻大辱,教训教训妻子,简直天经地义;派出所的民警过来,一听说是“夫妻打架”,只劝导了两句就回去了,让“两口子的事,好好沟通,别用暴力解决”,久而久之,一听说是方家的小孩儿报的警,甚至都懒得出警。
方萤觉得自己周围好像形成了一个真空,明明周遭人来人往,可她的声音却被彻底隔绝,没有任何人能听到她的呼救。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依靠。
等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成了邻居口中“无恶不作”,“有爹生没娘养”的“狗杂种”。谁要是造谣丁雨莲“搞破鞋”,“脑子有问题”,她就冲上去跟人拼命。
方萤晃荡着两条腿,“……人就是这样的,你要是比他凶,他就会对你服软。现在没人再敢当着我的面说我妈的坏话,他们要命,我不要命,要命的铁定拼不过不要命的。”
她顿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上回,蒋西池让她“别说这种话”。
转过头去,果然蒋西池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方萤往他身旁挪了挪,“……你会帮我保密吗?”
“不会。”
“……”方萤两手撑着栏杆,身体稍微往前倾了一点,弯着腰去看蒋西池,“帮我保密,别跟学校里的人说。”
“条件呢?”
方萤目瞪口呆:“还要讲条件?”
“当然。”
“你说吧,什么条件?”
蒋西池斟酌着,片刻才回答:“……好好学习。”
方萤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淡了,“除了这个。”
“为什么?”
“我不是读书这块料,我也不想读书。”抬眼望去,远远近近的灯火连成一片,“……我只想攒够钱,带着我妈离开这儿。”
“你攒了多少了?”
方萤抿住唇。
“你在酒吧打工?”
方萤一愣,脸上生出几分愠色,“你跟踪我?”
蒋西池不否认也不解释什么。
方萤往旁边一挪,扶着旁边的廊柱,翻个身跳回地上,“我去睡觉了。”
“方萤。”蒋西池喊住她。
方萤停下脚步。
“你在怕什么?你其实很聪明。”
“谢谢你了,”方萤转过头来,笑嘻嘻说,“还是不如你聪明,年级第二。”
·
第二天一早,阮学文领着方萤去附近的小医院做了个检查,又开了些内服的消炎药。
初一预定了要去走亲戚,吴应蓉颇有些为难。
蒋西池提议自己不去,留在家里照顾方萤和丁雨莲。
那边的亲戚,本来与蒋西池的关系也不怎么近,吴应蓉思索片刻,便答应下来,让蒋西池有事随时给她打电话。
临走前,吴应蓉给两个小孩儿一人封了一封红包,又安抚方萤,让她先在家里住着,等走完亲戚回来,再商量以后要怎么办。
中午吃过饭,丁雨莲睡午觉,方萤准备回家一趟——她惦记着那被摔坏的复读机和磁带。
锁上门,蒋西池陪她一块儿回去。
家里门敞开着,刚一迈进去,就听见厕所里传来哗哗的冲水声。
片刻,方志强一边扎着皮带,一边从厕所出来,瞥见立在门口的两个人,脚步一停,“你还晓得回来?”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方志强昨晚丢尽了脸,本就一肚子怨气,瞧见方萤这幅德性,火气立刻就上来了。
蒋西池看他架势像是要动手,往前一步,把方萤往身后一护。
“这是我的家事,轮得到你这个小逼崽子插手?”方志强冷笑一声,瞅了方萤一眼,“不得了,才多大岁数,就学你妈在外面瞎几把乱搞……”
方萤热血上涌,脱口骂出:“方志强,我操你大爷!”
蒋西池赶紧将方萤一拦。
经过昨晚的曝光,方志强也知道不得不暂时收敛了。战局到底没扩大,他换了身衣服,骂骂咧咧出了门。
蒋西池第一回 进方萤家门。
偌大几间房,除了床,柜子,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什么也没有。白色的墙皮掉得七零八落,墙角渗水,浮着一层青白的霉。
桌上,剪了一半的可乐瓶子里,插着已经蔫儿得差不多的孔雀草,依稀还能看见点儿橘黄的颜色。
踱去卧室,方萤正站在铺了一层报纸的书桌前,把铅笔插入磁带的孔中,把扯出去的塑料带子一点一点绕回去。旁边,放着摔成了两半的复读机。
蒋西池拿起复读机,“还能用么?”
方萤摇摇头。
“我帮你修修看。”
“没事……估计修不好了。”
蒋西池看她手里,“磁带呢?”
“磁带还是好的。”方萤声音沉闷。十一月刚买的新专辑,她都舍不得一次性听完。
·
初三,吴应蓉走亲戚回来了。
中午吃过饭,方萤送丁雨莲回房间去休息,再出来时,蒋西池就不在屋里了。
吴应蓉,说他出去了,买点儿东西。
方萤百无聊赖,去蒋西池屋里,翻出了一本空白的本子,提笔起了个头。
等第一段写完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真的正儿八经地在帮他写作文,还刻意学了男生的语气。
作文字数要求不多,一下午,她就把两个人的都捣鼓出来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蒋西池终于回来。
方萤听见他的声音,正要出去,他已往卧室走来。
抬眼一看,先看见一束金灿灿的花。
蒋西池把花往她怀里一塞,“拿着。”一返身又出去了,半会儿,拿着一个盛满了清水的广口玻璃花瓶走了进来。
方萤一愣一愣的,听他吩咐把花插进去,才反应过来。她一边拨弄着花,一边见他把斜挎在背上的书包卸下,“你就是出去买花了?”
“不是。”蒋西池摸了摸书包,摸出一堆金属零件,往抽屉里一放,最后,摸出一个椭圆形的东西,往她手里一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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