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她,这次,你不怕了吗?
不怕,躺上手术台后,有可能会再也醒不来吗?
怕啊。她说。
可是我更怕,让他亲眼目睹我的死亡。
不和命运做抗争,就没有生的可能。
万一呢?
陆景琛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江晟,嘴一张一合,眼前一片模糊。
江晟还问他:“我给她检查的时候,发现她做过流产手术,那个孩子,是你的吧?”
他喉咙梗塞,一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对。”
“她的身体机能太差了,是不能要孩子的。”
陆景琛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心像被人一刀狠狠割开,疼痛蔓延四骸。
他木然地站在那儿,弓着背,双手痛苦盖住脸,眼睛慢慢红了。
他想到那个晚上,他把手术单摆在她面前,质问她还是不是一个人,质问她,还有没有心。
他用了那么多难听过分的字眼去攻击她,想要她痛,想看她难过,后悔,他甚至还讽刺她。他想让她感受自己的痛苦,却从未想到,其实她的痛,一点都不比他的少。
他甚至能想到,她在刚知道自己有了宝宝,却不得不选择接受手术把它流掉的情况下,内心的煎熬和对他的歉疚。她选择一个人隐瞒和背负所有,即使在那种情况下,她情愿他误解她,恨她,都不愿把自己心里的苦说出来。
她永远都是这样,独立的,坚韧的,把最坏的,留给自己。
她说,不是我残忍,是他/她来得不是时候。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懂得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陆景琛哑着嗓子,艰难问他:“她……还好吗?”
江晟说:“在积极配合治疗,情况还不错,目前比较稳定。”
陆景琛点着头,嘴里呢喃:“那就好……幸好……”他下意识去摸口袋的烟盒,里头却空空如也,心里一阵烦躁,他终于受不住煎熬,猩红了双眼,一拳打在那坚硬的墙壁上,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痛苦而低哑的嘶吼。
他不敢想,如果没有江晟,如果他不回来,如果大家没有无意提起,她是不是就要带着当初自己对她的决绝和绝望,独自熬过接下来那段痛苦的治疗时间,会不会,在某一日,忽然对他心死,失去了对生的期盼,彻底离他远去。
——
国外一家医院。
许沐穿着病服,外面裹了件长长的羽绒服,因为要做化疗,她在住院的第二天就把原先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给剃光了,头上带了顶红色的帽子。
她坐在住院部楼下的长椅上,面前支起一个半大不小的画架,手里拿着只铅笔正在专注地涂涂画画。一个同样穿着医院病服的外国小男孩坐在她身边,小手撑着下巴,认真地看她画画。
她画的是一张人像素描,轮廓清晰,很明显是一个亚洲人的面孔。
外国小男孩跟她很熟,两人差不多时间入院,又住在同一间病房,每次要去做化疗,打针吃药,小男孩都表现得格外成熟和坚强。在他的身上,让许沐更见坚信,自己只要坚持下去,就有机会活下去。
小男孩支起脑袋,歪头用英语问她,姐姐,你为什么总是画同一个人啊?他是谁啊?
许沐握着铅笔的顿了一下,弯着唇角,盯着面前画里的人,回答他:He is my lover。
——他是我的爱人。
爱人?小男孩不懂地皱起眉头,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他不来看你呢?
她微笑着说,因为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啊。
那你以后会去找他吗?
会的。
小男孩难过的瘪嘴,扑进她怀里,抱着她的脖子,奶声奶气地撒娇,可是姐姐,我舍不得你。
妈妈说,每一个喜欢笑的女孩子都是小仙女,姐姐,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小仙女了。
许沐把他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脊,轻声哄他。
很快有护士过来,小男孩要去做化疗了。
许沐给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小男孩开心的笑了起来。
他很大声很用力地说,姐姐,等我的病好了,我要做你的骑士,永远保护你。
小男孩走了。
周围一下静了下来。
许沐安静地把这幅画完成,然后收拾东西。回到病房,她把画架放好,然后把上面的那幅画取下来,放进一本素描画本里,前面有厚厚的一沓,全都是同一个人的画像,不同情绪的,不同动作的。
全都是他。
做好这一切,她换掉鞋,出门,一路来到了医院附近的教堂。
院子里有修女在给植物浇水,见了许沐,很热情亲切地跟她打招呼,仿佛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偌大的教堂里只坐了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因为不是礼拜,来诵经做祷告的人很少。
教父站在两排椅子的中间,正在低声念着圣经。
许沐坐在中间的位置,双手放在胸前,闭上眼,表情虔诚,嘴里跟着神父轻轻地念着。
“因为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
“光来到世界,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不爱光倒爱黑暗。”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凡事都不可亏欠人,惟有□□,当常以为亏欠,因为爱人的,就完全了律法。像那不可□□,不可杀人,不可偷盗,不可贪婪,或有别的诫命,都包在爱人如己这一句话之内的。爱是不加害于人的,所以爱就完全了律法。”
窗外有淡淡的阳光洒进来,照在她的身上,泛着金黄色的光芒。
身侧有人影在晃动,有人在她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许沐不受干扰,继续着自己的祷告。
她心里有愧,唯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减少自己内心深深的罪恶感。
在无数个独自入眠的夜晚,她都会梦见那个还未成型的孩子,在小声地叫她——妈妈。
她痛苦,自责,甚至悔恨。
因为自己曾经的自我放弃,所以才造成了孩子的离开。
祷告进入尾声。
神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合上圣经,对着台下坐着的人轻声说:孩子们,主会原谅你们的。
许沐停下祷告,静了片刻,放下手,起身准备离开。
一转身,对上那双漆黑平静的眼眸,立刻就愣住了。
坐在她身后的人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头发干净利落,嘴角噙着她熟悉的痞笑,双手环抱在胸前,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
他们对视着。
许沐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惊讶和茫然的表情,看见自己眼眶渐红。
她哭了。
陆景琛敛了笑,站起身,一把将人捞过来,隔着低矮的椅背,用力把她抱在怀里,嘴唇贴在她耳边,脸颊上,耳鬓厮磨地亲她。
他哽咽着声音低声叫她的名字。
他说:许沐,我来了。
——姐姐,这是谁啊?
——他是我爱人。
——那他怎么不来看你呢?
许沐,我来了。
她紧紧撺住他的衣袖,先是无声地落泪,到后来,渐渐变成低哑压抑的哭声,到最后,是崩溃的嚎啕大哭,一片空白的脑袋终于回了思绪,像是强撑了许久,终于找到依靠,想不管不顾的,放下一切。
她抱着他,喃喃地,不断重复,陆景琛,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不是故意不要那个孩子的。
他不知道,她跟他一样,有多么希望能够和他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宝宝。
她也不是故意要隐瞒他。
她知道,他深爱着自己,如果让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那他一定,会不离不弃,对自己念念不忘。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会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
她怕万一,万一真的下不来了。如果他在,那她的死,会给他造成更大的伤害,甚至——从此封闭自己的心。
陆景琛轻拍着她的背脊,温柔地安抚她:“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吻着她的额头,一只手慢慢从后背滑到前头,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抚摸着。
他说:“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窗外有风吹起,教堂的窗户没关紧,被吹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们就在寒风中,不依不饶地拥抱着彼此,从对方的身上汲取温暖,获得,生的希望。
——
陆景琛把事务所的事情全部交给了其他几个人,自己安安心心地待在医院,陪她做化疗,陪她说话。
陆怀承打来电话,问他,找到许沐那丫头啦?
他嗯嗯点头,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可人儿,起身走到外边,靠墙站着,找到了,我们现在在一块。
陆怀承问,她还好吗?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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