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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约陌生人 (Minnie沫)


  我甚至依旧以为英语老师只是被一个个打断她讲课的意外激怒了。又或许,我有所察觉,只是不愿相信,不愿承认。
  随着英语老师匆忙收起教案离开教室,班主任接替站上讲台,整个世界的所有声音都被缩小了。
  不管是老师说花阳的外婆不幸去世,还是老师告诉大家现在可以自愿去慰问花阳,还是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全都变得恍恍惚惚。
  雨越下越大,在脏得发灰的玻璃窗上大颗大颗淌下来。阴天的关系,所有日光灯都开着。深绿色玻璃黑板的右下角清清楚楚地写着“距高考300天”。“300”被红色粉笔写得很大,一黑板的白色英文杂乱无章。
  晓雅退学以后,花阳在班里唯一的朋友就只剩下我。所以,去医院看她的也只有我。她坐在墙角紧紧攥着拳头,手指发白的关节和脖子突突跳动的青筋,让她看起来像一道行走的伤口。
  似乎被脚步声打扰,花阳抬头看着我,目光和四年前在公交车里一样,没有焦点,涣散瘆人。外婆的尸骸,就静静停在病房里。窗外的雨,没完没了地下。
  我步履沉重地坐到花阳身边,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的胳膊,颤着手理了理她荡在眉间沥沥滴水的头发。
  她收回视线,咬着牙,尽量想要保持平静地说:“我除了惹她生气,让她失望,什么都没做过。她不管我,我肯定会变坏的。”
  “花阳,你还有我。我会照顾你,我会陪着你,我答应过外婆的。”低头的瞬间,我的眼泪先滴了下来。
  她突然一头扑进我怀里,失声痛哭,只是哭号,一句话都没有再说。我就只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陪她一起唰唰掉眼泪。
  往后的日子,花阳一直不承认她哭过。外婆的葬礼上,她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花阳总是这样,假装把伤害屏蔽在身外,可丝毫不影响我们看透。几乎全世界都看得出,她的灵魂深处藏满了伤口,那些伤口里住满了亡灵,没有谁能够补缝。
  不是我自信,也不是我瞧不起水耀灵。总之,没有人能治愈花阳,我不能,水耀灵也不能。


第季阡仇:我不曾摊开伤口任宰割(6)

  现实残酷,我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切身体会过这句话。
  至少,高二结束以前,花阳的外婆去世以前,我没有。
  明明半年前,我们还曾经在琵琶岛那片海边走过,在石碑上刻下过那句波澜壮阔的承诺;明明几个月前,我们还曾经一起去纹身馆,在对方的脉搏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可……分手,就是这么事出突然。
  那会儿花阳遇到事儿就爱喝酒。外婆的葬礼过后,何晓雅退学过后,她都曾经喝得烂醉如泥。如今想来,初中毕业那天她会答应我的表白,甚至也可能只是喝多了的一个错误。
  而这个错误,就终结在高二最后一天的黄昏。
  我陪花阳在学校旁边那条小市场里的一家串店喝酒,我没说话,也没陪她一起喝,只是看着她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
  大概喝了四五瓶的时候,花阳忽然盯住我,眼神忧郁得仿佛能挤出整个海城的海水来。她也没说话,收拢视线,低下头继续喝,从勇闯天涯换成牛栏山二锅头,喝到最后开始泪流满面地对我笑,夹烟的手都在抖。
  其实,我明白花阳有多难过。尽管这些年她从来不说家里的事,但这次她爸见死不救的行为,对她打击很大。原本,只要她爸肯出钱,她外婆多挺几年是没问题的。可她爸偏偏没有,就让她眼睁睁送外婆走了。
  当时的花阳,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跟见死不救的爸爸妥协,回到花家,或者从此辍学,提早步入鱼龙混杂的社会。
  我也面临着我妈的最后通牒——如果花阳答应乖乖回到花家,她就不再阻拦我们,但如果花阳不肯,高中毕业,我就必须跟夏烛安订婚。
  想到这,我难免记起花阳她爸来学校找她的时候,她脸上那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我从没见过那样可怕又陌生的花阳,让人完全不敢靠近。
  怕她说出分手之类的话,也深知自己左右不了她的决定,我有点儿怂地轻轻夺去她的烟,放到自己嘴里抽起来,却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忽然,花阳用力抓住了我的手,久久地凝视着我,像要把我看进心里去。
  似乎预料到了那天的结局,我掐灭香烟,很颤抖很小声地哽咽着说:“我送你回家吧。”
  花阳还是沉默,一动没动地坐在那里,像极了不留情面的命运。可我这只脆弱的蝼蚁,总想和命运抗衡,较劲地背起花阳,结账离开了串店。
  残阳如血的巷口,我背着花阳,脚步坚定而沉重。
  毫无预警地,她趴在我背上,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驴哥……”
  “别说话,歇会儿吧。”我赶忙打断她,嬉皮笑脸地岔开话题,“花阳,你怎么那么沉阿?沉得跟全世界似地!”
  即使我没心没肺地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能阻止她说出那句:“分手吧。”
  我只好装没听见,吸着鼻子接茬白话:“不过,没事儿,背着你这花花世界,驴哥特幸福,特骄傲!简直就是爽翻了!”
  “季阡仇,我们分手吧。”她又重复了一遍,指名道姓,根本不给我任何打岔瞎掰自欺欺人的机会。
  简单的一句话,八个字,听得我几乎完全崩溃。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虚伪,越脆弱就越装作强悍。在极端不安和茫然的负压下,我懦弱地把自己最隐秘也最赤诚的情感藏了起来。
  用力摔下花阳,我咬着嘴唇,恶狠狠地说:“为什么你就不能为了我委屈一次?为什么永远都要我付出?”
  花阳显然有些懵,眼底的光芒变得细细碎碎,慢慢失去了神采,只剩下失望。可能她以为这会是一场浪漫温馨的告别,没想到会遭受我毫不体谅的指责。
  我察觉到她深深吸了口气,可她并没有意料中的赌气和反击,而是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耷拉着脑袋,悠悠地说:“对不起,仗着你喜欢我,委屈了你这么多年。”
  说完,花阳醉醺醺地提起书包,脚步踉跄地朝巷口走去,像这场青春的句点。
  彼时年少天真如我,从来未曾想过,她跟我分手,不止是简简单单地因为要离开校园,而是有我妈从中作梗。
  我还傻傻地期待着,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像初一那个冬天那样,跟我说句对不起,会像初二那个冬天那样,跑来问我还想怎么样。然后,她依然可以坐在我的单车后座,依然可以枕着我的大腿,我依然可以靠着她的发梢,依然可以背着她穿梭在海城的大街小巷。
  如果我能知道,从前温存的岁月,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如果我能知道,那将是我们彼此拥有的最后一个黄昏。
  我一定会好好道别,一定会问清楚她离开我的具体原因,一定会坚持说她不读书我们也可以继续在一起,一定会保证我妈也无法拆散我们。
  可惜,我不能预见未来。
  所以,我就那样呛走了她,连一句我爱她都没有说。
  那天花阳走后,我深刻地反省过自己,归纳出自己的劣根性根本不是幼稚、懦弱和自私,而是明明知道自己的这些缺点,却死都不肯改。
  当时高考在即,我爸我妈没再拉着我去跟夏家父女旅行。暑假某天补课放学的时候,何晓雅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花阳在学校附近的一间二十四小时书店打工,让我去哄她和好。
  看,花阳还记得,我们要开书店,我要读她的故事。
  几乎一刻也不能等,我兴奋地暗自下定决心,轻车熟路地摸去了学校旁边的小市场,想着这次一定要追上她,跟她表白,向她道歉,让她别生气了,无论有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
  拼命猛蹬着自行车踏板,我穿过了音响店和纹身馆,身体轻得像要飞起来,飞到终极的幸福里。
  然而,大概还有五百米就要抵达书店,一通电话却打破了单车前进的速度。
  我有些不耐烦地接起电话,那头传来夏烛安的声音:“季阡仇,我哪不好了?我能从将近二百斤减到八十多斤!我留级一年照样能考到年段第一!为什么你们还是全都嫌弃我?”
  听得出来,夏烛安喝多了。
  不等我说话,电话里夏烛安的小姐妹们抢了手机,幼稚地威胁我:“季阡仇,你要是再敢说一句硬话挫她,花阳就废了!”
  觉得这通电话莫名其妙,我什么都没说,无心恋战地挂断,终于骑到了书店。
  花阳披着夜色出现在视野里,我的心跳就像钢琴弹奏的夜曲,叮叮咚咚,跟不上节拍,整个人愣在原地,一手心的汗。
  原本我应该冲上去不顾一切地把她抱在怀里,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提不起低头和好的勇气,落荒而逃般藏起来,偷偷跟着她一路去了琵琶岛的那座过街天桥。
  怎么还是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花阳居然支起帐篷准备跟一群流浪汉在天桥里露宿!
  本能地爬上楼梯,一溜烟地跑向帐篷,想带花阳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鬼地方,可帐篷外面系着的一大捧如山似海的气球,却吓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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