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靠自己的大腿支撑着身体的重量,陈图半伏在我的身上,他依然用手捧着我的脸,过了小半响,这一次他的语速不像一只年老多病的蜗牛,更像一辆老旧吱呀的马车,黯淡并且嘶哑:“梁建芳绑架你和小段那一次,你晕倒入院,我放心不下,让医院给你做了一个全身检查。在我安排你和小段出院那天我拿到所有的检查报告。”
记忆如同电光火石般闪回我和小段出院那一幕,当我和小段两个难兄难弟对视哭哭笑笑时,陈图抿着嘴,目光好几次恍惚地飘在我身上,又飞快移开。
我当时只当他是自责他没能及时来到,让我和小段都经受了苦楚。
拼命地咬唇,我拼命地让自己的声音不会因为颤抖而过于模糊:“我有什么问题?陈图你最好一五一十的告诉我。要不然,你把我的体检报告拿过来,我自己看。”
手更用力地揉我的脸,陈图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砸到我的脸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断断续续:“伍一我们不要孩子也没事,我们有爱情就够了,等我们四十岁左右,我们一起去环游世界,去看很多很多漂亮的地方,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我们都去….”
用力地按着眼眶,把那些还想奔腾出来的眼泪按住,我颤声道:“把体检报告给我看。”
陈图一动也不动。
疯了似的,我冲着陈图咆哮:“给我看!拿给我!不然我就算把这个房子掀开顶了,也会把它翻出来!”
第292这是一个愚人节玩笑!
使出所有的力气,我重重地把陈图拨开,腾一声坐起来,在冲着他咆哮得更大声:“陈图我就算是你的妻子,但在法律意义上,我踏马的是个独立的个体,我有权利知道我的身体状况,你别踏马的什么都想瞒着我!”
因为是在没有丝毫的防备下被我推开,陈图在床上翻腾了几下,最终在离我大概半米远的位置定住身体,他有些狼狈地爬起来,与我对视了将近半分钟,他的嘴角抽搐了很多下,然后他什么都没说,从床上翻下去,光着脚顿在梳妆柜那里,按了一连串的密码后,从那个他自用的保险柜中翻出了一个牛皮袋来。
我很确定卧室的地板很平滑,压根不会有什么会绊住陈图,但他走得踉踉跄跄摇摇欲坠,似乎只需要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好在这一刻,秋意未浓秋风未起,陈图总算安然无恙地把牛皮袋放到了我的手上。
它很薄,似乎里面放着的东西很少。
但它特别重,像一座泰山压顶。
我的手指打结,好几次反复折腾下来,才把它封口上面的细麻绳弄开,从里面抽出一沓纸来。
我的视线,在最后那张纸上,凝聚住了。
不知道是陈图手抖了曾经在上面撒过水,还是他曾经脆弱到撒过泪,这张白纸黑字上,有水渍斑驳,有些字已经变得模糊。
我直接把目光落在了结论上。
综合所述,患者有过引产手术史,在清宫手术中因医护人员操作失误,导致子宫有大规模损伤,后期不宜怀孕,以免引起子宫急剧病变或子宫重度破裂。请谨遵医嘱注意后期饮食。
原来我这段时间所有凌驾在我二十几年疼痛匍匐里面的快乐,都不过是陈图用隐瞒给我造出来的幻象。
眼睛已经像很久没有下过雨的沙漠,全是寸草不生的干涸,我的泪腺像是在一瞬间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再也无法制造出哪怕一滴的眼泪来,我的大脑里面不断有个声音在跟我说,伍一你别相信这份资料,它丫的都是假的,它肯定是假的体检报告,陈图不过是提前个大半年跟我过愚人节,仅此而已!
在这样念头的支配下,我疯了似的将手上的纸张回来撕扯着,将它撕成彻底拼不起来的纸屑,我抬起手来将它们往上一甩:“全都是骗人的,假的,这份报告是假的,那个做检查的肯定是庸医,她写得什么狗屁玩意!骗人,就是为了骗医药费,别以为我不知道!”
那些纷纷扬扬的纸屑,在空中没有作任何的停滞逗留,一转眼倾泻下来,落在我的头顶上肩膀上,甚至有一些还贴着我的呈直线下降的姿态,在若有若无的剐蹭中,带给我轻轻浅浅的痒。
我还来不及伸手去抓,陈图已经扑过来将我整个人抱住,他将我的脸深深地按在他的胸膛里,让我窥不到他任何的表情浮动,他的手顺着我的发根捋到发梢,他像在安抚一只可怜的小狗。
我不知道到底是我进入了短暂的失聪状态,还是陈图彻底屏住了呼吸,总之从他抱我的那一刻起,死一样的寂静一直伴随着我。
我忽然变得特别害怕安静。
手指扣在陈图袒露出来的手臂上,我完全顾不上我的指尖已经镶嵌到他的皮肉里面,我就这样揪住不放,说:“陈图,我敢保证这份报告肯定是骗人的,我们再去找别的医院复检。反正这份报告肯定是假的,你看看,我这不是怀孕了,我还是一次中的,如果我的身体不好,我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怀孕是不是。我们不能被一份报告蒙蔽了双眼。今天那个林医生说,有一个生命在我的身体里面5周了,她看起来特别专业,如果有问题她肯定会给我说的,但后面她没说有问题啊,她只是说我营养不良,需要好好补一下。陈图我以后肯定好好吃饭,我多吃一点东西,我营养跟得上就好了。我肯定会生一个特别健康的小孩,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等他长到像小智那么大,我们就带他去爬山,去放风筝,我们还可以轮流去参加家长会,我们可以为他做很多很多事情。陈图,我求你了,你应我一下,你快告诉我,这份报告是假的,你是在跟我玩过家家,你是在跟我过愚人节。这是一个愚人节玩笑!”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而陈图抱着我的手臂,纹丝未动,他的声音低得跟从地板里面发出来的一样,疲惫而模糊:“伍一,你别再折磨你自己了。这事怪我,都是我的错,我没能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好你…”
迫不及待地打断陈图的话,我更用力掐着他的手臂:“陈图,你说我们要不要先给孩子起个名字。我以前就有些心仪的名字,我等会写出来让你参考参考。男孩女孩的,我都有,我全写出来让你参考。”
我的后背上,是一片寂寥的凉意。
在这样的凉意侵泡下,陈图的话更显得刺耳:“伍一,这次听我的,这个孩子不能留下来。”
我的手颓然垂下,空荡荡地垂在半空小片刻,我忽然又像是被打了鸡血般,再一次提高声音:“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从我的身上把孩子扒掉!任何人都不!可!以!”
陈图没有立刻应我的话茬,回应我的,是一声接一声浑厚的呜咽声,在这样的声音伴奏下,凉意更浓,扎入骨髓,我像一只漏气的气球,所有的气势从身体某一个小伤口跑出来,仅仅给我剩下一副懦弱的躯壳。
再一次攀附上陈图的手臂,我用力地摇晃着:“陈图,我刚刚错了,我不应该那么拽。这样吧,我求你,求求你让我留下这个孩子,我们一起努力留下这个孩子,好不好?你不是有很多钱吗,你给我请个靠谱的医生啊,我们一起努力,分工合作,怎么样?我的工作室,先别管了,反正我就好好呆着养胎,我肯定会生一个健康的宝宝,陈图你说好不好?我们赌一把,赌赢了,我们就有一个特别可爱的孩子了。”
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陈图松开我,他的手转移扶住我的双肩,他不断地强迫着我直视他,他说:“伍一,我不敢赌,我踏马的一点都不敢赌!我就是懦弱就是狗熊,我没有你那么多的勇气,去拿你的身体开玩笑!我也不会跟你赌,就算你恨我一辈子,我也不可能让你去冒这个险!这个孩子,不能留!”
就像是有一枚原子弹不慎在我的心脏里面爆破,那些所有的情绪起伏波动,全被夷为平地,我失魂落魄地耸了耸肩,有些木然地应了一句:“哦。”
咬着牙,用了身体最后一丁点的力气,我把陈图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摘掉,我说:“我有点困了,想睡觉。”
重重地倒在床上,我拉过被子,蒙上了头。
我原本是仰着的,后面为了方便那些流出来的眼泪从我的脸上下去,于是我把身体放侧了。
按照我以为的经验,我认为我现在经历着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只要我睡一觉,醒来,说不定它就完全消失了。
在这样自我安慰和自我催眠中,我终于彻底入眠。
可我并未获得丝毫的安稳。
我又开始做梦,而这一次我梦见了两个盒子,它们双双在我面前打开,有两个小小的人儿在我的面前嬉笑成一团,他们牵手,拥抱,跑到我唱歌,我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们,可是我抓住的只有一片虚无。
惊了一下,我蓦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那一盏煜煜发光的水晶灯。
而枕边,全是逶迤有序的湿意笼罩。
我想坐起来,却马上被一个灼热的怀抱团住。
满腔的酸涩和黯淡,全部梗在心头,我的嘴巴张合了好几次,才用平静的口吻:“我想上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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